书城自然动物亲朋(野生灵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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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新疆虎(1)

小村庄

对动物有一点兴趣的人,大概知道,在新疆生活过一种大型兽类——新疆虎。我现在谈论它时,它已消失了有半个世纪了。

我曾参加过一个寻找新疆虎的野外探险行动,明知是有意炒作,却欣然前往。原因有几个:第一,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外生活爱好者。露宿荒野对我有新鲜而持久的吸引力。第二,我对我们将要前往的地域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塔里木河,充满好奇和游历的乐趣。第三,我对“新疆虎”这个名字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在它生活过的地域内,展开一些联想和缅怀总是可以的。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一条神奇的河流从塔里木盆地北部浩荡穿过,又在东南沙漠里神秘消失。塔里木河流过的地方,就有活着的胡杨。塔里木河断流的地方,就有枯死的胡杨。我们的出发地就在塔里木河南边一个小村庄。

这里曾是新疆虎频繁出没的地方。胡杨林、芦苇丛和最大的内陆河,是新疆虎和罗布人共同的家园。此地原先住着很多罗布人,因为大河断流,都迁走了,只剩几户罗布人家。

不远处是塔克拉玛干沙漠,沙海浩瀚。

近处可见几个小湖泊、沼泽地。湖上结了一层蓝莹莹的薄冰,像玻璃一样闪着光。中午时分,有几处融化开,野鸭子在水里游弋。小湖泊被高高的枯黄的芦苇围起来,苇荡里停放着一两个独木舟。这是世居在塔里木河流域罗布人的独有工具——卡盆。罗布人将巨大的胡杨树掏空,做成独木舟,每家都有。

夏天,罗布人划着卡盆打渔、游猎。塔里木河水流纵横的时候,罗布人划着卡盆日行几十公里,穿梭在茂密的胡杨林和芦苇丛里,就是参加另一个村子的婚礼,也是划着卡盆前往。

尽管是一月,身处沙漠腹地,正午太阳临照,没有一丝冬季的意味。天空碧蓝,空气中有一种干燥的气味。

村子坐落在沙漠边缘。屋子由清一色的胡杨木、红柳枝和泥巴筑成,看起来像一个一个大蜂窝,很简陋。有一个罗布老人整天坐在木桥上,悠闲从容,含笑地看着我们。

“你叫什么名字?”我弯下腰,贴近问他。

“阿不都。”他张大嘴,伴着朗朗笑声回答。他端坐着,身板笔挺,脸庞饱满,肩膀宽阔,身体健壮,看起来比年轻人还要结实。浓郁的眉毛黑白相间,几乎要连到一起了。小眼睛深陷,闪烁着孩童般的清澈。鼻子坚挺,鼻尖微微朝前翘着,好像被谁捏了一下,颌下挂着浓密的山羊胡子,整个面容给人一种自尊、坚硬的感觉。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英俊而威风的小子,这一点就是现在也保留着那么一些迹象。

他说他有一百零八岁,我对此有点怀疑。

他一站起来,吓了我一大跳,他好像巨人一样挺立着,他身高足有一米九,脊背没有佝偻,有百年胡杨沧桑和庄严之风骨。

我去过最早的罗布人居住地——老阿布旦村。拜访了那里另一个同名的“阿不都”老人。听说他有一肚子的罗布人和塔里木河流域的故事。但很遗憾,我们去的时候,他躺在炕上,身体虚弱,像一根将要熄灭的蜡烛。他只在我耳边微弱地说了一两句话,像一阵微风,我什么也没听见。

很多人都想见到这个阿布旦村的罗布老人。我虽没听到什么故事,但也完成了见面的心愿。我感到自己很幸运,因为我走后不久,他就去世了。

当晚,我被安排在向导家过夜。

太阳坠落到西边一座高大的沙丘后面,浅紫色的晚霞在天边勾勒出一个花边。有人把我领进他家栅栏门。

栅栏围成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地上铺着厚实的沙尘。红柳架起的草棚上,落着一只鸡,拍动着花翅膀,尖声叫着。草棚天花板上,拉起一根杨树杆,上面挂着一件破棉袄、一张野兔皮、一把弯刀,角落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

屋顶一盏小灯泡发出微弱的光(他们使用柴油机发电)。墙壁黑黢黢的,好像被大火熏烤过。屋内只有一张大炕,一张案板,一个小木桌,除此外别无他物,显得简单,空虚。地上摆放着胡杨木掏空做成的和面盆、洗脸盆、木勺子等等。炕头挂着一个胡杨木婴儿摇篮,摇篮是空的。总之每一样用具都是胡杨木材质。

一个女人穿着黑底蓝花的布料裙子,油腻腻的,头上包一块彩色纱巾,肩膀用力一耸一耸地擀面,为我们准备晚饭。

男主人约摸五十来岁。他正往炉灶里塞红柳枝,见到我们赶紧站起来,搓着手打招呼。他又矮又胖,塌鼻子,大眼睛,大耳朵。头上戴一顶崭新的狐狸皮帽子,脸上分布着黑油发亮的络腮胡子。他说起话来嬉皮笑脸,一说就刹不住,边说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一把木梳子,一遍一遍梳理自己的胡子。他穿着一件黑色、搭到膝盖的皮大衣,腰间扎了一根罗布麻编成的粗绳子。

“面条,面条快好了。古丽,倒茶——”他大声吆喝着。

女人一声不吭,弯腰给我们倒茶,莞尔一笑。我仔细一看,女人很年轻,三十出头,圆润丰满,浑身流淌着一种少妇美好的韵味。她的脸颊很清秀,尖鼻子,嘴巴弯弯的,眼睛发出一种蓝色的光泽。而她的眉毛描得又浓又黑,两边连在一起,这增加了她的妩媚之气。她笑的时候,却显得柔和而温顺。男主人滔滔不绝,并使唤她干这干那。她一句怨言也没有,好像听他使唤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我们围着小木桌吃面条。味道好极了,清淡,带着新鲜的肉味,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们低头吃饭时,男主人不停地说笑。他的幽默和激情着实少见,像一团火燃烧着,火苗腾腾跳动。

胡杨木门咯咯吱吱,进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怀里抱着一只小狐狸。小孩胖乎乎的,很结实,像个矮木桩。眼睛瞪得圆圆的,眼珠青灰色,像玻璃球那样朝外鼓起。眼睫毛很长,几乎要把眼睛盖住了。脸颊被太阳光炙烤得黑黢黢的。肉嘟嘟的小黑手上,皴裂着小口子。一顶红绒线帽,顶部有个圆球朝后垂下去,两根细绳勒在下巴上。他一见我们就撇开嘴笑了,嘴唇开裂。他怀里的小狐狸全身明黄色,皮毛光滑发亮,像绸子,三角形的小脸上,琥珀般的眼睛一闪一闪。它温顺地伏在小男孩双臂上,安安静静,看起来从容快乐,像只乖巧的小猫。可见,小男孩和小狐狸相处不是一时了,彼此的喜欢和信任写在他们的脸上。

“是你的孙子吗?”我得知男主人的名字叫亚森。

“啊,不,儿子。”亚森对我的误解很不满,他挺着脖子,要站起来的样子,高声叫了起来,“尼姆,来,过来!”

尼姆乖乖地走到他面前,他一把拉过尼姆,双手一提,像拎小鸡那样将他放在膝盖上,粗暴地亲了亲尼姆的脸蛋和额头。看起来他非常疼爱自己的孩子。

“你看,他缠着要一只狐狸,我就捉来了。他们从不愿分开,就连睡觉也在一个被窝里。”

“啊,他是我第三个老婆生的。”他指了指正在忙活的古丽。

“嗨嗨,她比我小二十岁。我参加朋友的婚礼,用一块蓝头巾把她领回来了。她啊,好得很,第二年就有了这个小东西,跟小牛犊一样壮。”他说话大声大气,神采飞扬,大耳朵跟着一翘一翘,不过鼻子好像更塌了。他没有一丝害羞感,语气充满了骄傲,他为自己先后娶过三个老婆感到沾沾自喜。而她年轻的妻子对此也毫不在意,就在丈夫说她时,她转过身竟然甜蜜地朝他会心一笑。

骑骆驼进沙漠

第二天一早,亚森把七峰骆驼拉到我们面前。我们六人,每人分到一峰,另一峰驮食物、睡具、装备。我们准备的食物有冰冻矿泉水、干肉、方便面、压缩饼干等等。

亚森给每一峰骆驼脖子上挂了一个铜铃铛。骆驼一动,叮叮当当一顿乱响,好像一场音乐会开场前的试奏。

我是第一次骑骆驼,这个高大的家伙行动迟缓、慢慢悠悠,一副自高自大,目中无人的样子。它们都是深棕色,我看不出一峰和另一峰有什么不同。但亚森说,它们性格差别很大,有的温顺,有的调皮甚至暴烈。我是个女的,当然就得到一峰温顺的。

亚森牵着绳子将骆驼拉到我面前,大喊一声:“拓——拓——”

骆驼前腿慢慢跪下,接着全身卧倒。它们看起来又宽阔又庞大,像一艘船,占了很大一块面积。我费了好大劲才爬到它的背上,双手紧紧扳住它的驼峰。对于一匹马,我驾驭起来游刃有余,我是个好骑手,这是牧人对我的赞誉。可对于一峰沙漠之舟,我对它的脾性一无所知。况且它又是个庞然大物,一爬上去,一种恐惧感牢牢捉住我。骆驼站起来的过程中,我的身体离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当它一站定,我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鸟,就要凌空飞翔了。

朝东、朝西、朝南、朝北望过去,漫漫黄沙,一座连着一座,延绵起伏。我们就像几艘远航的船,即将在荒凉的波浪翻滚的大海上起锚。

朝霞燃烧起来了,天空明亮了,大地绚丽了。一只鹰在燃烧的火焰里上下翻飞,接着静静地滑翔,靠近一座低矮的黄色沙丘,优雅地盘旋,打量我们出行的一行人。它扯开嗓门朗声尖叫着,一头扎进了云霞中。

一轮火红的圆球从朝霞里钻了出来,悬浮在最高的沙脊上。沙漠四处泼下色彩,金光一闪一闪,似乎有人挥动画笔,它先是画出了沙漠的背景,之后用尽颜料,肆意地涂抹。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驼铃热烈地响着,我像坐在摇篮里,离开村庄,摇向沙漠深处。

那次有没有带着一条狗,我不记得了。也许带了,也许没带。不过,一条狗跟在身边,穿行沙海,好像是个累赘。

我们一个跟着一个,晃晃悠悠的。骆驼这种动物,真是慢性子。你瞧它,把头抬得高高的,亦步亦趋,平静从容,就是天打雷劈,好像也不能搅乱它的内心。我从侧面瞅我的骆驼,它好像感觉到了,也侧看我一眼。它的眼睛可真大,像个灯泡,是个不灼人眼球的灯泡。这个灯泡发出一种温和天真的光,照得人心里非常舒服。它们缓慢地朝前迈步,嘴巴上下努动,咀嚼隔夜的草末子。

翻越高大的沙梁令我胆战心惊。身体朝后滑落,就要滑到屁股上了,摇篮朝前一倾,身体回了原位。还没坐稳,又跟着摇篮朝前栽下去。我全身趴着,紧贴骆驼毛茸茸的脊背,把脸深深地藏在它的绒毛里,等待摇篮恢复平衡。骆驼前脚在沙子上打滑,越滑越快。我就像坐在滑梯上,哧溜溜——越过它的驼峰,越过它的大头,一屁股坐在沙包上,又倒翻一个滚,才停住。好在沙子是软的,摔得不算疼,但受了大大的惊吓。这个庞然大物一动不动地站在我旁边,眼睛看向一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照旧一脸平静,真让我哭笑不得。

“揍它,往死里揍,它这是欺负你呢。”向导亚森急慌慌赶来,瞪着牛泡眼,递给我一根红柳枝。我看了骆驼一眼,把红柳枝扔了。我怕抽了它会报复我。

好在我有几年骑马经验,没过几个小时,我就掌握了驾驭一峰骆驼的要领,一连翻过好几个沙丘,我收放自如,骑骆驼的感觉真不错。

而我的同伴,唉——真倒霉。走着走着,骆驼突然扭过头,噗——朝他脸上喷出一大坨胃里的草汁液。黄色液体一甩出骆驼的口腔,就变成带状飞了过来,黏黏糊糊,丝丝缕缕。黏液挂在同伴的衣服上,头发上,看起来让人感到恶心,真想吐。他不停地唉声叹气,唠叨说,都是因为早晨他抽了骆驼一棍子,它记仇了,报复他呢。看着同伴垂头丧气的样子,我觉得自己真幸运,没摊上那峰骆驼给我气受。

我们翻过高高低低的沙丘。

荒原一片沉寂。

我们好像困在一个死的世界。永远也找不到出口。也好像在一个巨大无边的坟墓里游荡。往里走,见不到任何活的生命。没有一只野兔,没有一只飞鸟,没有一只蜥蜴,没有人说话,所有的人都沉默着,在驼背上摇摇晃晃。单调的黄沙,头顶灼烧的太阳,让人忍不住闭上眼睛,昏昏沉沉,想要睡觉。

我穿着厚厚的红色羽绒服。早晨,还觉得冷,在驼背上瑟瑟发抖。阳光越来越强烈,头顶像被烘烤一样。随着气温的转变,沙漠很快就从一个冰窖变成了火炉。我戴着户外蒙面罩、防沙镜,整张脸裹得严严实实。脊背上,汗水横流,羽绒服不透气,被浸湿了,全身闷热难耐,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而到了日落西山,汗渍渍的棉衣紧贴在身上,冷冰冰的。

碧蓝的天空飞来几团蛋糕状的云,看起来水灵灵的,清澈透明。蛋糕从一边到一边,飞得很快,好像赶着参加沙漠里的生日宴会。可是蛋糕一面飞,一面就零零散散化开,有的被浅紫色的晚霞吸收了,有的被拉成丝线,越来越淡,慢慢就不见了。

前面有一片林子,胡杨树和杨树矗立在两道长长的沙脊中间。底下,沙地平缓,一些枯枝败叶从沙子里露出来。

“拓——拓——”亚森一吆喝,骆驼一个跟着一个卧下来。我僵硬麻木的四肢终于离开了驼背。骑骆驼比不上骑马,骑马全身处于运动状态,身体协调,在马背上弹跳。初骑,屁股疼,但有运动、自由、洒脱、无拘无束的快乐感。而骆驼就不一样了,坐上去一动不动,由着它的性子摆布,一天下来,四肢僵硬,浑身又麻又疼。那时我光看到骆驼就觉得可怕,真不知道后面一天一天怎样熬过去。

我们捡来枯木桩、树枝,燃起篝火。大火升腾起来,四周暖烘烘的。我们围坐在篝火旁,将冰冻矿泉水瓶子割开,把冰块投进茶壶,坐在火上等它沸腾。我们用来喝,煮方便面。我们把结冰的干肉架在火上烘烤。不一会儿,肉香味飘出来了,真馋人。

最后一抹艳丽的颜色消失在沙漠深处。天完全黑下来,只有几颗星星挂在高空,很大,很亮,很美。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沙漠夜空,星星有多么美。虽然只有几颗,它们却让你感到安慰。这是黑夜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