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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依来克的小儿子卡斯木被大儿子阿斯木连车带人一起推到深沟以后,车身已彻底散了架,车轱辘甩到了一边,而卡斯木则躺在一旁。当阿斯木过来拉他起来时,他艰难地爬起来扑向阿斯木,将他压在身下,只管往他脸部打。当依来克来到这里时,这俩小子早已打得疲惫不堪,瘫坐在那里。依来克狠狠抽了卡斯木几巴掌,卡斯木以此为借口躺了一天不起床。第二天,他突然失踪。依来克想,或许他去了朋友家,也没有寻找。第三天凌晨,依来克在院子大门前看到了他。卡斯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空一丝不动地躺着。“卡斯木!”依来克叫喊,“怎么躺在这里了?起来!”而卡斯木瞅也不瞅地问父亲:“我现在在哪里?”

“还能在哪里?当然在自己的家里啊!这两天你都跑哪儿去了?”

“我不是在来世吗?阎王爷对我说了话……我亲眼看见了地狱……”

听到这话,依来克心想他在说梦话呢,对他的这番话也没有太在意。

“你在说什么呢?”依来克拉着他的手使劲晃,“起来!”

“不要靠近我!”卡斯木立起身子坐好后十分古怪地瞪了父亲一眼,“不要碰我!阎王爷给我五天的期限,让我来永恒的世界,我将转告安拉留给穆民们的训言后再返回。明白了吗……”

卡斯木的话让依来克迷惑不解,他急忙喊来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妻子乌玛依。

“你听听这家伙在胡说些什么?”

母亲见了他,卡斯木又重复了刚才的话,并说:“还看着我干什么?快把左邻右舍都叫过来,我要传达安拉的训言!”

依来克惊愕不已地瞅了一眼妻子,乌玛依瞪着眼睛揪着衣领不断地说:“托瓦!托瓦!”依来克则将她拉到一边,在她耳旁嘀咕道:“这两天我还以为他到哪里去了呢!原来他到来世转荡了一天。你瞧,他嘴里一直念叨着‘安拉,安拉’,我们家出现奇迹了……你先将他扶到屋里去!”

依来克慌张地跑到街上,而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忽然他想到了前面的邻居买苏木·塔兰。

“买苏木,你过来一下!”他来到门前说,“奇迹!奇迹!我们的卡斯木到来世去了一趟,你瞧瞧……”

“胡说些什么呢?”买苏木·塔兰愣了一下,“你不是在胡说八道吧?”

“不信你到我屋里看看,奇迹……”

依来克在村里转了一大圈,告诉了凡是他遇到的所有的人。布拉克萨依人一开始都不相信他的话,认为依来克可能是疯了,也没有太在意。然而,凡是到他家看过的人却都说:“卡斯木真的去了!你现在看他,你会认不出他来的。”于是,听了这话的人们,为了看他,纷纷来到了他家里。依来克经年累月从未有人踏过的这间破烂不堪的低矮小屋此时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所有的人都想亲眼目睹去过来世的卡斯木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儿,想听他到底要说什么。而卡斯木则像尊塑像一样僵坐在打着补丁的褥子上。过了许久,他睁开眼睛,冷视在场的所有人,便开始说话。

“******同胞们,”他提高了声调,“我因主的恩赐到来世走了一趟。为了让我转告我在那里的所见所闻,安拉便以五天的期限将我派到了这里……我在那里亲眼看到了在狱火中遭受焚烧的人们,也看到了在天堂乐园与仙女们享尽天伦之乐的人们。我们的主得知他的穆民在今世的所作所为,会询问他所有的穆民在今世都做了些什么。所以,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应该想到来世的奖惩。现在人们的信仰淡薄,为了钱财尽做一些有罪的事情。请各位切记,一味追求金钱、财富的人必将在来世遭受狱火的惩罚,所有的灾祸来自于人的贪婪和欲望。聚敛金钱、财富,不顾一切地挣钱,追求今世形形色色、眼花缭乱的生活,追求荣华富贵和享乐,都会将人类引向欲望之灾难,给自己背上无穷无尽的罪过。那样的人信仰就会淡化……”

卡斯木说得很激动,布拉克萨依人一开始对他说的这些感到很惊奇。人们纷纷议论:“真怪!这个卡斯木是不是疯了?净说些稀奇古怪的话!”于是有人问依来克他是怎么去来世的。

“从车上摔下来以后就变成了这样。”依来克神秘地说,“当天他说不舒服躺在了家里,第二天我到屋里去,却不见他了。我还以为他到哪个朋友家玩去了呢。今天一大早我才发现他蜷缩在院子门口,睁开眼睛就问我自己在哪儿。”

“不会是邪魔缠身吧?”

“一看见他那个样儿,我开始也以为他是不是沾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可是你们都听到他说的话了。卡斯木可从来也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呀……”

“是的,一天到晚他总是嘴里离不开手鼓的。”

“原来是创造我们的主将他带到了自己仁慈的怀抱里了。”依来克加了一句。

“哎,好像他刚才说五天以后他还要返回来世?真的会这样吗?”

“这也是掌握在安拉手中的事情……”

“纳斯尔·伊玛木也没有他讲得好啊!”

“至高无上的主啊!卡斯木变成神仙了!”

卡斯木的劝说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平时在陵园游荡、逢人便说手鼓的卡斯木,此时却经文精辟,出口成章,而正是这些使不少人感到万分震惊。因为谁也没有目睹过发生在眼前的这种奇迹。这一奇迹很快传遍了全村的家家户户甚至各个角落。正在修路的人们扔下手中的活,一群一群地纷纷来到了依来克破烂不堪的土屋。因为屋里太小,依来克就在院子里铺上了毡子和褥子,让卡斯木端坐在那里,而卡斯木的神色非常肃穆。也不知依来克从什么地方找来了一串念珠交给了儿子。当好奇的人们纷纷来到这里时,卡斯木正半闭着眼睛,拨弄着念珠,颤抖着嘴唇,好像在默诵什么。而当院子里挤满了人群的时候,他便开始讲道说教。

他的声音洪亮而令人生威,好像把要说的话都记在了心里,一点儿都不慌张。逐渐地,人们也不再空手来看他,而是说着“请神仙品尝”,将各种饭食堆满了他的破屋。最高兴的是阿斯木,这些日子,简直成了阿斯木的节日。他负责接受人们送来的饭食和礼物。如果送来的是较为高级的饭食,便立即端到里屋里,关上屋门,独自一人享用。

第五天,依来克的院子简直成了人海。从布拉克萨依传出的这一奇闻跨越全村,很快传到了邻村的乡民耳中。于是,从四面八方乘坐拖拉机、驴车的人们纷纷到这里朝拜。拥挤的人们为了尽快目睹这位活神仙,能抚摸一下他那尊贵的手,不断地向前挤着。而依来克则不住地维持秩序,忙得不可开交,汗流浃背。不少人还爬上了房顶观看这一场景。

“哎,给我下来!”依来克不断叫喊着,挥动着手臂,“那房顶的大梁撑不住你们啊!哎哟喂!快下来啊!”

然而没有人理睬他的话,人们好像失去了理智似的不断涌来。几天来,因为人群的踩踏,院子里也泛起了厚厚的尘土,而此时,被人们的脚步所扬起的尘土不断升向天空。此时,卡斯木的说教已经到了尾声。

“……穆民们!请大家务必要想到来世。至高无上、法力无边的安拉目察一切,如果谁鬼迷心窍,紧跟撒旦追求财富、金钱,那么谁到来世的时候,他的处所就是狱火……”

最后卡斯木说不下去了,因为此时他嘴干舌燥,声音也变得嘶哑了。而在他旁边的几个人则不断赞同地说着“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将前额顶在厚厚的尘土上不断忏悔;还有一些人则揪着自己的衣领,喃喃自语,“托瓦!托瓦”地发出自己的感叹之声;更有一些人则在一旁不断抽泣、哽咽。肃穆、庄严的气氛笼罩了全场,就地坐在尘土上的那些可怜的人们此时已忘却了一切。家里的事物、孩子、农田的活被他们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此时在他们的身心里只有来世、地狱和天堂……

直到黄昏时分人们还没有散去,眼神中充满了渴望、惊奇,似乎都想亲眼目睹卡斯木如何返回来世。依来克忍受不了了,他叫嚷起来。

“大家都回去吧!”他挥着手说,“如果你们这样瞅着他,卡斯木就会对你们也依依不舍,这会激起伟大的安拉的愤怒!快回吧!”

人们终于走了。依来克被糟蹋得一塌糊涂的院子沉浸在静谧之中。因为激动,依来克不知所措。乌玛依在外屋正忙活着收拾人们送来的礼物,各种馕饼、肉包子、熟肉、油饼……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丰盛的食物,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吃得这么饱。“这些食物一个星期也吃不完。这可是卡斯木给我们带来的福气。即便是卡斯木所说的来世的天堂,或许也不会比这更丰盛吧?”她一边收拾一边往嘴里塞食物。依来克收拾完院子便进屋,并将头伸进卡斯木躺着的屋里瞅了一眼。从一大早开始就像木桩一样直立立地端坐在院子里的卡斯木,因为疲累一直躺在土炕上,早已进入梦乡。依来克来到儿子身旁,低下头静静地听,听到了儿子“呼哧呼哧”的呼吸声。“难道这孩子就这样到来世吗?胡达怎么给他的期限这么短呢?如果能让他至少住上一个月,我们的日子就会变得好起来的……可现在好像他没有一丝要去来世的样子。仁慈的主啊,尽管如此……”

依来克从儿子身边蹑手蹑脚地又来到了外屋,乌玛依还在不停地吃东西,他反感地瞪了一眼老婆:“好了!唉!怎么吃个没完啊?不要把自己吃爆了!”

乌玛依嚼着嘴里的食物急忙咽下后问:“朝拜的人们明天也会来吗?”

“卡斯木今夜就要赶赴来世,他们还来干什么?”

乌玛依好像迷惑不解地瞪了一眼丈夫。

“卡斯木要到哪儿去?”她傻乎乎地问,“他不是睡得好好的吗?”

“真笨!”依来克拂袖而起。

依来克准备到院子里,刚开屋门,身着警服的两个人却站在了他面前,他吃惊地退了一步。

“卡斯木在家吗?”其中一位警察神色严肃地问。

依来克手脚无力,全身瘫了下来。

“在家……正在睡呢……”他慌张地说。

“叫醒他!”警察用命令的口吻说。

依来克忐忑不安地走进里屋将卡斯木叫醒。卡斯木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看到面前的两位警察,他一下就愣住了。

“怎么还没有去那个世界呢?”稍年长的警察盯视着他冷笑了一声,然后用手示意他,“起来!跟我们走一趟!”

“到哪儿?”

“还能到哪儿?到派出所!”

卡斯木瑟瑟发抖地站了起来,并乖乖地跟着他们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懵晕了头的依来克不知所措。当警察将他儿子用摩托车带走的时候,他才突然清醒了过来,并在他们后面大声喊叫:“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卡斯木犯了什么罪?”

谁也没有听到他的叫声。卡斯木被带到派出所后,很快便恢复了自己原来的状态,并向警察一五一十地坦白了自己到所谓来世的真相。事情是这样的: 卡斯木因为受到他父亲的谩骂和白眼,便赌气跑到了邻村的奥斯曼毛拉的家。而奥斯曼毛拉是一个一辈子从事跳神的巫师。近年来,因为找他的人少了,生活也变得艰难了。他原来跟着卡斯木的爷爷学过跳神,而卡斯木也经常听他讲述爷爷从前的一些充满离奇的故事,并经常受到奥斯曼毛拉有关跳神的教诲。卡斯木来找他的那一天,正好奥斯曼毛拉不舒服在家里躺着休息。他考虑到跳神越来越不景气的状况,便想到了采取别样的办法。他曾听别人说乌鲁木齐出现了这样一个人,此人失踪数天后就变成了一个活神仙。于是他琢磨是否也可以效仿他一下,但他对自己的年老体弱没有信心,而卡斯木的出现为他点燃了一盏希望之灯。他让卡斯木在他身边住了两天,并向他传授了在来世的所见所闻,让他背记了安拉对穆民的劝说和训诫。卡斯木为自己很快就会变成神奇的人、变成活神仙而感到无比高兴,几乎欣喜若狂。本来按照计划,五天以后,卡斯木趁夜幕降临悄悄回到奥斯曼毛拉的身边。如果这一伎俩可行,他们还商定到时候再到其他地方显示他们的“奇迹”。但遗憾的是,还没有等卡斯木走出村庄,就落到了警察的手里……

十天后,卡斯木又出现在了村里,而这回他对谁也不说话,整天坐在院子里耷拉着脑袋陷入深思之中。人们就问依来克是怎么回事。

“依来克,你儿子怎么那么快就从那个世界回来了?他为什么不说话呀?”

依来克则装着没有听见悄然离去。

将布拉克萨依闹腾了一阵的“奇迹”很快就无影无踪了。布拉克萨依人的生活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