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戏会
再次来姚街时,好像村里的人都认识我,于是有人喋喋不休跟我讲姚依林家的事,有人要跟我喝酒,还记得上次过来的时候,我这个不会喝酒的,代表我们一行三人,跟姚街人喝酒吃腰台,居然坐主桌的主宾位,成了“三个代表”呢。可是,直到看见方灯上“荡里姚”三个字,才有了清晰的回忆。这一带有多个姓姚的村子,我讲的姚街村,就指的是这个“荡里姚”。
觉得意外的是,祠堂厅柱上多了四匹马,红绿黑白,不同的颜色,非常耀眼,以前没见过,也没在文章里写到,就好生奇怪。吴国胜是姚街傩戏会的会长,他给我写过一封信,可惜我到外地去了,也很少开小区信箱,竟隔了半年多才看到。打通电话,他讲他们去了法国,又讲一位南京教授拿着刊了阿福文章的《旅游》杂志,带着好几个学生,来看姚街傩。他邀我再来一趟,我一口答应。可一连好几年,都没时间来;连年初一都在写稿的我,很难专程跑一趟姚街。今年是一位诗人朋友要来,一行好几位呢,我给他们当向导义不容辞,这才扔下手头的稿子,坐朋友的车一同过来。
我介绍朋友先看祠堂后看社坛。社坛很早就有,且有别于一般村落的土地庙。姚街的社坛,供奉二十四尊傩神;现在这个村子的傩神,其实数是三十尊。社坛旁往往有社树,姚街的社树,是1950年代倒的,其位置有人给我指得出;社树一倒,遗存了上千年的姚街傩,就每况愈下了,姚街人的生活也越发艰难了,后来就到了十年****时期,古傩戏被完全禁止了。古代把土神及祭土神的地方叫社,所以地严格讲,社坛就是土地庙。但意义还是不同,就称呼而言,毕竟前者比后者古老得多。
早上我们来晚了,赶到那儿已是5点半了。吴会长一直在等,我觉得不好意思。祠堂大厅已来了不少拍照的,闪光灯此起彼伏。我朝吴会长点点头,他说开始吧,于是今年正月半的傩事活动,正式被启动。现在舞伞的不是吴会长,他只在一边扯着嘶哑的嗓子喊断词。
我发觉龙亭变了,好像换了一个,打听后才知道重新油漆了一下,显得簇新靓丽,不认识了。但我觉得还是以前的样子好,旧了的好。龙亭是摆在祠堂门厅里的,门厅两旁的山墙,挂了不少镶镜框的图片,其中四张是李玉祥拍的,其中两张是在盛开的油菜花地里拍的;这是我所知的李玉祥罕见的一次摆拍,效果却是极佳。
赶青山庙会,要到9点半才开始,所以我们有时间去拍土地庙,甚至拍了锣鼓家生,甚至拍到了它们的光与影,既觉得怪异,又觉得没拍好。于是给吴会长看,我说这是在你们祠堂里拍的,是什么,猜猜看,可他终究还是猜不出来,这使我得意了一小会。我想假如李玉祥来拍,会有更好的角度及更好的效果;我拍地上的影子以及水里的波纹,是跟他学的。在北京,我跟他一起到恩济庄那边的引水渠游泳,我问他,你拍的水里的波纹,是拿什么相机拍的,他扬了扬手中的卡片机,就这个,比我的还差呢。我说我拍不出来,他说你拍出来的话,搞摄影的就会没饭吃。这话不中听,却也不无道理。
姚街人祭傩神的供品,主要有猪头和鸡,以及菽粟之类;也跟我老家溧阳一样,鸡是公鸡,鸡头要竖起来,显得有精神。晚上看傩舞傩戏时,四水归堂天井里设了一个火塘,火的光焰变化无穷,且经久不息,这叫人很有想象空间。《庄子》中“指穷于为薪,火传也”,就讲的是这方面的事;这句话,台湾陈鼓应教授是这样译的:“烛薪的燃烧是有穷尽的,火却传续下去,没有穷尽的时候。”
最后的收拾,是把傩神面具一尊尊从龙床上拿起来,按规定的次序及位置,摆回日月箱。虽是意兴阑珊,人都走了,但烛火依旧在祠堂里燃烧。
傩面具
傩神的神性,表现在面具上;而严格地讲,是在姚街人对待面具的敬畏态度上。姚街受贵池管辖,对不起,讲错了,以前这里叫贵池,现改名为池州,但觉得还是叫贵池好,也是心理作用,怀旧情绪,在武汉读书时,常搭乘东方红江轮走长江路过贵池,一次从九华山下来,就从贵池坐船去武汉的;记得当年看到过城边有一座塔,那是1980年。上回,到城里去找跟包拯有关的那个四眼井,幸亏是吴会长带我们去的,很快就找到了。后来就看了不少书,才知道贵池跟南朝的萧梁昭明太子萧统有关,萧统编纂《昭明文选》名垂千古,贵池就是他起的名。如今改贵池为池州,是舍本而求末,扯远了,对不起。
目前,全国著名汉人傩事有南丰傩、屯堡傩和贵池傩,我在这里讲到的姚街傩,是众多贵池傩中的一个。傩事的外在特点,就是戴面具;藏族的羌姆,也是戴面具的,所以学者也把它称为傩,起名寺庙傩,而姚街傩,则被称为乡人傩。讲到面具,我在《乡人傩于姚街村的久远遗存》一文中写道:“龙亭中部的龙椅,是摆皇帝、父老、童子的,皇帝居中,父老在右,童子在左;后来我们注意到,别村的是将父老、童子相叠,摆在皇帝前面,仿佛俯首称臣一般,所以,我们更欣赏姚街的这种摆法。”
平日里,傩神面具是摆在日月箱里的,祭神时才摆到龙亭里。“皇帝、父老、童子”是摆在龙亭龙椅上的,其他诸位都摆在龙亭肚子里,全抬到刘街,参加青山庙会去。从青山庙回来,又摆到龙床上,晚上傩舞傩戏时,要哪个面具,就拿哪个戴到头上,戴了面具的,就成了神,即所谓“摘下脸子是人,戴上脸子是神”;学者所称的面具,姚街人叫脸子。
因面具带有神性,就不能随意对待。从箱子里拿出来,就要逐一细心擦拭。朝面具下跪磕头,就是跪拜傩神;而且,只在每年正月初七、正月十五祭神时拿出来。这些带神性的面具,是用鸡血祭过的,而用于摆拍的,到外地乃至到巴黎演出的,是另一套,没祭过鸡血的。后者只是普通道具,并无神的附着,戴着它们傩舞傩戏,不是祭神,而是演出。
傩戏与其他戏剧的区别,就在于戴不戴面具,戴面具的就是傩。除了军傩、乡人傩、寺庙傩外,古代还有宫廷傩。早在春秋时期,就有乡人傩了。孔子对乡人傩颇为尊敬,《论语》中有“朝服而立于阼阶”的记载;其意思是,(孔子)身穿上朝所穿的礼服,恭敬站在迎接乡人傩的东面台阶上。
福德祠
起先以为福德祠就是土地庙,姚街人也是这么讲的,里面也委实供着土地爷爷土地婆婆,应该没啥疑问。但看到“福德祠”的庙名及牌匾,才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而且,土地爷爷土地婆婆旁边,还有两尊神像,他们是谁,我忘了问。
中国民间的神祇,不惟道教的玉皇八仙李天王等等,连一个普通人,普通的官吏,普通的村民,只要他做过好事,死后百姓怀念他,朝他许愿有灵验,就会尊他为神,永久祭祀他;也没有品第概念,没有贵贱之分,谁有用就求谁,就给谁烧香磕头。福德祠香火旺,正月十五赶来烧头炷香的不惟姚街人。据说,来这里烧香是有求必应,来这里求签,也准得要命。
村民点的是盘香,挂在小庙的屋梁上。旁边放爆仗,像打仗一样硝烟滚滚,若身临其境,或看了我录的录像,就有这种感觉。村民来小庙求签是自助式占卜,祭桌上有一对用竹笋削成的告子,墙壁上挂有签诗榜,自己将告子扔到地上,通常是一面跪拜一面扔,扔三次。记住正反不同的组合,然后对照签诗查看,是上上签还是下下签,就心知肚明了,无须他人置喙。在这里,人与神直接打交道,无中介人插手,不用付中介费。
对于姚街的“告子求签”,我在《解读姚街傩》一文中有如下两段文字:
人类对自然的敬畏,显然乡村比都市清晰而真切。曾长期被简单斥之为迷信活动的占卜仪式,如今在都市被不屑一顾,在乡村却流传不绝。姚街土地庙中有一对竹笋告子,村民占卜时,手持告子将其本人的某种疑难问题在心中默念一遍,然后任告子于手中自然落地,如此操作三回。两个告子一仰一合称圣告,两仰称阳告,两合称阴告,28种不同的占卜结果,被逐一罗列于墙上的《签诗榜》中。
《签诗榜》的设计,极具民间色彩。每一种卜占结果,均以一则著名历史故事或民间传说为签名。如一阳两圣为“汉高祖赴宴”,一阳一阴一圣为“范蠡访西施”,两阴一圣为“伍子胥借兵”,等等不一而足。每一个签名底下,均有一首七言诗解疑释难。如一圣两阳“赵匡胤遇仙人”,其签诗是:“仙人指路遇路通,劝君任意走西东,交贸求财不费力,任意合伙也相通。”一阳一圣一阳“赵云救主”,其签诗是:“问安谋事与求财,吉人天相喜音来,风平浪静无他阻,赶取前程道路开。”我们曾不无担心地问:“假如告子倒地时,没倒下去,既不是仰,也不是合,而是竖在地上,那该如何解释呢?”村民竟举重若轻道:“那是菩萨跟你开玩笑。”
老房子
我在这里讲的“人家”二字,是讲姚街人的家,讲他们的房子,那些老房子。姚街位于九华山西面,跟徽州一样,也是皖南地区。徽州老房子的马头墙、四水归堂等,姚街也有。而姚街奇怪的是,姚氏宗祠里的四水归堂天井,桃花汛时有白虾出没,所以姚村有“虾湖”之雅称。李白于唐代天宝年间吟《宿虾湖》诗,有“鸡鸣发黄山,暝投虾湖宿”之句。从黄山朝姚街走一天走到,必须急行军或星夜兼程才行,我的诗人朋友对此有质疑。可转念一想,想到了李白的“白发三千丈”及“千里江陵一日还”,又觉得这个夸张有点小;李白若一是一二是二地写,就不是李白了。
可惜姚街的姚氏祠堂,已有所破败。拍照的往往只拍它古老灿烂的一面,而两旁的厢房及后面的寝堂,因无钱修缮而残破不堪,就被视而不见了。我心里喜欢这样的老房子,是喜欢它的古朴自然。其典雅的对称、斑驳的墙面、平静中的变化,都是我特别喜欢,且看了觉得亲切的。对于老房子,我是写《安徽泾县》一书时,才真正觉得喜欢的。当时泾县文化局给我一本《泾县古建筑名录》,按图索骥,我把那儿著名的老房子,几乎一座座都走遍,就像年轻恋人看自己喜欢的异性一样百看不厌,看了还要看。在泾县如此,来姚街亦如此。
仪仗队
姚街乡人傩有三个主体内容,一是傩仪,二是傩舞,三是傩戏;傩仪是傩活动的敬神仪式。既然涉及仪式,就会讲究仪式的程序、形式和仪仗。仪式有强化性的认同作用,在心理上感受,精神上一致起来,这样才能绵延不绝。北京天安门每日清晨的升旗仪式,就是众所周知的例子。去年我在北京跑了一周时间,走街穿巷,一手拎啤酒瓶儿,一手拿相机,从早走到晚,马不停蹄,脚底生风,有意思,很来劲;据说那是北京最热的一天,我从鼓楼沿中轴线往天坛走,走到陶然亭才坐车。一天早上,就去了天安门看升旗,人很多,广场上人头攒动,我个子又矮,啥也看不到,只好站到天安门前面,隔着长安街看。虽然远,但同样肃然起敬;看到国旗冉冉升起,知道自己是中国人,眼眶便湿了,有眼泪水流出来。
跟天安门仪仗队一样,姚街傩的仪仗队,也大有看头呢。首先是各种伞牌,其次是各种头饰,还有各种颜色的衣服,还有一前一后的两组锣鼓家生。以前的仪仗没这么齐全,但已经是青山庙会“六堂菩萨”中最讲究的,难怪法国文化部世界文化中心要姚街人去巴黎表演贵池傩。
抬龙亭的八位精壮汉子,在起轿前一同烧香,这有同心协力之意;于神这是傩仪形式的一个程序,于人这是有难同当的一个誓约。对我而言,有新鲜感的是高跷马,但仪仗队没踩高跷,怕踩了高跷走得慢,耽误青山庙会的“九社朝土主”。
仪仗队在行进中
姚街傩仪仗队的出发点,是姚街村姚氏祠堂,目的地是刘街青山寺,这中间隔了一个叫黄村的村子。除傩仪仗的威武雄壮浩浩荡荡外,就是沿途的爆竹持续不断,且震耳欲聋。第一个停顿点,就是姚街社坛──那个不起眼的袖珍庙宇。在社坛的一番仪式,叫接神起圣;神被请到了,龙亭里的面具顿时有了神性,龙亭也有了分量,以后的每一次停歇,都用木框架起来,不让它挨地。
底下就横穿村庄,沿途的每家每户,都朝龙亭致意,或合掌作揖,或跪地相拜,并点了滚地的长蛇鞭炮,把仪仗队罩在浓烈的烟雾中;其鞭炮声音,炸得你担心震坏相机镜头。旧时是徒步走到青山庙的,如今有所改革,让龙亭搭重型翻斗车去;这样既节约了时间,也省了抬轿汉子的气力,当然也淡化了傩事气氛。
黄村是姚街傩仪仗队的必经之地。以前的古道是横穿村子的,现在把公路修在村外,不必走里面,但傩的重要特点之一,就是奉守祖宗的规矩,于是龙亭在黄村口必须下车,仪仗队必须像旧时一样,走黄村里面走一遭。
黄村人呢,就像自己的傩神一样,敬重姚街傩。自然也是每家每户都朝龙亭致意,或合掌作揖,或跪地相拜,也点了滚地的长蛇鞭炮,把仪仗队再次罩在浓烈的烟雾中。有的人家,请仪仗队的神伞到堂屋里打个转身,送上花绸被面及些微捐款,聊表心意;那艳丽的被面,当即被挂在龙亭上。
在这里,我们才看到古代傩仪最重要的核心内容──入室驱鬼,护佑家室。学者认为,傩面具就是用来吓鬼的;或是给出鬼的形象,叫人熟悉鬼,不要怕鬼,永葆心理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