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物唯心的分裂
旧唯物主义的认识论,根本问题就是把“不依赖于人的客观实在”作为前提,直到现在,不少人还是以认识的前提只能是“不依赖于人的客观实在”作为一条“铁定的法则”,否则就“陷入唯心主义泥沼”。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写道:“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而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事实上,马克思从来没有承认过“不依赖于人的客观实在”这样的提法。恰恰相反,他对这个命题的空洞性给予过无情地批判。过去,只是因为人们没有理解马克思能动反映论的进路,加上十分害怕“陷入唯心主义”的心理,以至于根本不思考也不敢思考这个“不依赖于人的客观实在”提法是否真有道理,在众所周知的时代政治背景和学术背景中,马克思的睿智一直被遮蔽。
喻承久先生指出,坚决地肯定存在着一个“不依赖于人的客观实在”并把它视为认识的无条件的基础,这一情结确实是难以解开的。原因之一,就是维护人们的日常意识的经验秩序的需要。这个“不依赖于人的客观实在”只不过是日常经验世界里的表象。在日常活动领域,它不仅得不到证伪,反而处处得到证实。因为,日常活动并非迫使人们经常不断地反思与批判它的前提。
可是,马克思却坚决地推翻了这个朴素的信念。正是有了这个颠覆,能动的反映论才得以破茧而出。旧唯物主义没有打破日常信念这个“茧”,能动性就窒息了。另一个原因,就西方而言,那个认为“不依赖于人的客观实在”是认识的基础的反映论观点,是从对基督教神学的斗争中发展起来的,它是反对神统治人的武器之一。旧唯物主义用无神论驳斥宗教信仰,它其实是实践着那个信仰,因为一旦考虑到宗教的本义,无神论拿自然代替神其实是对宗教的褒奖。旧唯物主义努力证明一个纯粹的、不属人的自然,结果,上帝死了,人也死了。旧唯物主义和宗教信仰有异曲同工之妙。
旧唯物主义反映论与唯心论的先验论是两极,实际上出于同质的思维模式。这个模式的核心是追求与人分离的惟一存在。它们都把抽象的先在性放在第一位来坚持,一说物质优先存在,另一说精神优先存在。马克思断然地否定这两者,主张彻底地在人本身寻找认识的起点,不谈论抽象的原始与派生。在旧唯物主义津津乐道于谈论“在人之前就有自然界”的时候,马克思却说:“物本身却是对自身和对人的一种对象性的、人的关系。”“但是,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
“人怎么能够遭遇到人之前的自然界呢?”喻承久指出,没有人及其实践,没有人的世代实践所积累的背景知识,没有人与恐龙蛋化石相遭遇,没有人类长期积淀特别是大工业所积淀的现代科学知识和现代技术手段,我们根本不知道恐龙蛋及其存在的时间要早于人类产生的时间。(喻承久《中西认识论视域融合之思》,人民出版社,2009年10月第一版)
进行思维的人所遭遇的一切对象,直接地就是人与物的统一体。人能够确证自然界,也是因为人是自然物。旧唯物主义的过错不在于看到这一点,而在于它就此而已,并且只限于把人皈依于自然界,认为人对自然的映照只是镜子般的。马克思指出:“只有当物按人的方式同人发生关系时,我才能在实践上按人的方式同物发生关系。”当然,“自然按人的方式存在”,首先是因为人是按自然的方式存在的,无论是原始人还是现代人,他们永远都是按自然方式存在的。无论文明多么发达,都不可改变他固有的自然存在者特征。人类今天面临的“生存困境”,不就是基于人按照自然方式存在这一必然性吗?
“可以纯客观地按照一个所谓绝对不依赖于人的世界的本来面目认识世界”,这也是客观新闻思想的认识论基础。这正是旧唯物主义对新闻的继续统治。它是那么地深入人心,又是那么地不容置疑。一切反对的声音,统统被称作是“荒谬”——这本身是多么荒谬的事情啊。
科学真的与任何观察者的存在无关吗?喻承久先生的回答是:“否!”他指出,辩证法强调普遍联系,当人认识世界的时候,由普遍联系原理可知,已然构成了“人——世界”有机系统。人与人的“在世”已然互相渗透、互相规定、无法分开了。所谓按照客观世界本来面目说明世界,其依据是经典物理学的信念:我们可以对自然作出完备的描述。
但是,这个信念是建立在一个很经不起检验的假设上的,即观察者不是一个物理存在,这个不是物理存在的观察者所使用的工具也不是一系列的物理存在。相对论部分地否定了这种“神目观”,强调科学描述必须和某个属于描述者可以利用的资源相一致,而不能涉及“从外部”来看这个世界的人。但是,相对论又假定一个占有宇宙公式的数学家作为描述者,它拥有的公式可以达到对自然的完备描述。量子力学宣布,这只是迷信!
面对“测不准关系”,波尔认识到,没有一种理论语言能把一个系统的物理内容表达无遗。各种理论语言和各种观点都出于同一实在,不能约化为统一的描述,但可以互补。玻恩说,与其说我们在描述事物,不如说在描述“事物——认识——主体”的共生现象。
客观性的执著,恰恰反映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对立和紧张。在工业社会以前,人类生产生活的基础主要依赖于物质。尤其到了工业社会,自然一度成为人征服的对象。人要征服某一对象,必须先将自己与它“敌对”起来。事实上,人正是在向自然开战的进程中迷失了自己,在人眼前无限放大的是一个独立于人的客观实在世界。人以一切力量和智慧去征服自然,得到的是一个外在于自己的世界,流的却是人自己的血!
喻承久先生认为,日常认识即常识,是以经验为轴心的认识,经验是日常认识的总的解释框架,是日常认识的总的思维法则,是日常认识的总的价值取向。同时,他认为,承认日常认识具有经验性是应该的,但应该明确的是,这种经验性,与其说是“个体经验”,毋宁说是“共同经验”。(喻承久《中西认识论视域融合之思》,人民出版社,2009年10月第一版)
应该如实承认,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对“共同经验”确乎存在着崇拜心理。在局限于日常认识的人看来,人完全是依靠现有的共同经验来引导的,共同经验的真理性是天经地义的,个体的认识如果忤逆了共同经验,该反省的不是共同经验,而是个别人的认识。所以历史上不知有多少天才的见解被共同经验所扼杀。但是,人们又必须看到,“共同经验”有着天生的优势,即它蕴涵着两个为二十世纪后期破解认识论难题的关键性新概念:“交往实践”与“主体际”。
主客观分离的秘密
金观涛先生在《系统的哲学》一书中对“理性”作了全新的认识和剖析。他指出,400年前,当科学还处于童年时期,一些伟大的思想家,比如培根发现在人类认识世界的过程中,心智是经常发生偏差的。人很难保证自己提出的理论、所做的抽象和概括不陷入虚假的陷阱之中。为了认识真理,他们提出了一条科学认识论根本性的原则,这就是检验人的思想是不是真理的惟一标准只有看它能不能和经验事实相符合。
这样,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人为了区别幻觉和大胆的科学假设,为了检验某一种观念是个人的偏见、权威的武断还是天才的真知灼见,甚至是为了分清梦幻和真实,都必须经常不断地把自己的感觉、思想与经验事实相比较,在反复比较过程中纠正认知的各种偏差。也就是说,只有事实和经验的检验才是人类在那充满危险和迷途重重的密林中寻找真理的指南针。
是的,只有当那些近代科学的先驱者找到这一认识论的伟大奠基石,人类才能把知识的砖块砌在坚实的基础上,建立起高耸入云的金字塔。事实正是如此,从十六世纪后,人类历史上出现了几千年中未曾有过的知识进步!科学也开始和一切宗教、传说、神话,甚至哲学相区别而获得一种空前清醒的理性。因此,我们可以说,由于用经验事实来检验思想的真伪在科学理性中占中心位置,凡是受到过科学精神训练的人大多都有意无意地赞同著名科学家Planck概括出来的两个重要前提:一、存在着一个独立于我们认识过程的真实的外部世界;二、真实的外部世界往往不是可以被直接感知的。
用经验事实来鉴别真伪必然意味着把思想和事实相比较。它首先要承认事实和客体独立于人的思想而存在,这样它才是足够坚硬的,才可以用来纠正别的系统。如果外部世界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依赖于我们的感觉和思想本身,这无疑等于说明用思想来检验思想,用误差来消除误差。这样一来,所谓用事实来鉴别真理,用思想和经验符合程度来表示我们的思想的正确程度,所有这一切都是一句空话。
什么是理性?人们很可能难以用精确的语言表达。但大家常常用“公正和客观”作为理智的代名词。这里“理智”本身就包含着一种判别人的行为和观念真伪基础的存在,它常常被称为客观性。也就是说我们所谓的理性,是指必须尽可能从个人认识的误差和感情偏见中摆脱出来。但是又怎么证明某一种心态只是我们个人的认识误差,只是我们的感情偏见呢?看来,无可避免的选择是,我们必须承认外部世界的存在,客观事实的存在和不可抗拒的客观规律的存在!正因为“存在”是不依赖于任何一个人的主观意识的,那么对于各种不同的意识、观念、感觉就有了一个惟一的判别是非的标准,这就是不讲情面的铁的客观性。最接近这种客观性和客观规律的人是最大无畏而具有理性精神的。
因此,如果某一天,世界客观性基础崩溃了,人类理智将出现彻底的迷乱。如果存在都仅仅是被感知,那么在众说纷纭的观感和带有感情偏见的思想哈哈镜中,我们相信什么?我们怎么区别丑还是美?我们怎么判别是为了真理的崇高激情还是为了狭窄私利的虚伪行径?是的,客观性不仅是正常理智的基础,它还是人们迄今为止道德的温床!科学家常说,科学是神圣的殿堂,人在那里变得崇高、勇敢、善良和坚强。这是由于科学家是以追求真理为人生目的的人。显而易见,似乎只有当客观世界独立于人而存在着,而且它的真理不能被人类直接感知,那么人类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去祛除世界的表象,探求实质究竟如何才能被赋予超越功利的不朽价值。反之,如果世界并不客观存在,存在只是人的虚假梦幻,那么科学家的工作和现代派画家、小说家和诗人,宗教和迷信的创造者,甚至是流言的散布者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区别呢?
客观性的颠覆,对唯物主义者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它使得一切意义和价值将被重估,世界的秩序将会重整。这也是很多唯物主义哲学家明知唯物主义遇到挑战,仍要拼死坚守高地的理由。哲学问题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哲学问题”,哲学所捆绑的承载的东西远远超过了它的本质。
我意识到:唯物主义也是相对性的!客观性的境遇和当初“上帝”在理性主义面前的遭遇简直如出一辙!存在就是此在,存在就是无休止的生成和演化!世界总处于无休止的变迁之中——每当人类进入一个新的世界,世界观也必然要随之发生一次大地震!变化了的世界对人的认知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人必须按照新的世界的秩序来重新构建自己的世界观!人类自诞生以来就在不停地改造着世界,使世界不断发生着充满不确定性的变化,人们对此毫不怀疑。但是,要让人类改变自己的观念和思想似乎比改造所谓的客观世界更为艰难——人可以颠覆世界,却不肯颠覆自己!这才是“上帝的危机”“理性的危机”“客观性的危机”等一系列危机的共同本质。解除危机的出路并不隐晦,只不过是让人们改变自己的观念和思维方式,换一种认识和理解世界的角度。人们不能放弃的不是所谓的“上帝”或“客观性”,而是自己的世界观,是自己的价值取向,是自己的道德标准,是自己的信仰,是自己既得地位和尊严,是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对很多人来说,确实放弃“客观性”就等于将自己推向了一无所有的境地。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人类在今天实现了登上月球和火星的梦想。到达那里的人,实际上相对来说是来到了一个和地球世界不同的世界。那里的环境和秩序与地球环境截然不同,但是我们所做的只能是改变那里的小环境,实际上仍然是按照地球世界的生存原则建构我们的活动空间。如果不这样,到达那里的人只怕连呼吸都不能进行——放弃原来的思维和行动方式,带来的是灾难性的后果。而真正适应那里的环境,需要经过一个漫长的进化过程,对每一个具体的人来说,这一切都太遥远了。一旦飞船坏了,留在火星上的人如何存活下去?这还是一个目前我们无法面对的问题。所以我们只能想尽一切办法,保证不出现这样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