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途经乌帕尔时,我们特意挑选了8只青皮厚瓤的伽师瓜作为副食品后备。来到204基地后,为了有效保鲜,我几经踏勘,终于选中了土岗东侧一条浅浅的过水沙土沟,将这几个宝贝深深地埋进湿润的沙子里,还特意立下一块条石作为标志。如今,沙土沟不见,条石不见,只见四野里一片泽国闪耀着细碎的银光。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决意前去打捞它们。山下先生抢在前面准备脱鞋入水,他的一只脚刚刚入水,就仿佛是踩上了一块烧红的铁板一样,弹簧般地跳回岸上,嘴里发出一串咿咿呀呀的笑声和叫声。
那里当然没有烧红的铁板。慕士塔格冰冷刺骨的冰川水有意要给客人一点颜色看看。
于是,我亲自出马。仿佛关闭视觉也能减少一些触觉的感知,在接触水面之前,我闭上眼睛,迈出了豪迈的一步,并且顽强地抵抗住了瞬间到来的退缩欲望。先是一种万箭穿骨的痛苦,受刺激的神经让肺部迅速闭气。接着,一种冰火难分的刺痛感从小腿蔓延向上,在到达膝关节时滞留并积蓄下来,形成一种奇痒中夹杂着厉痛的感觉。几分钟后,来自冰川水的一切强刺激就都被麻木的神经阻断了。我感觉到支撑自己身体的并非自己的双腿,而是两段无知无觉的木桩。
挪动着这两段木桩,我在水里摸索着,竭力在泥沙中探求那几个滚圆的物件。半小时以后,打捞作业结束,6个完整的以及2个被铁锹铲破的伽师瓜上岸了。它们静静地卧在那里,斜睨着正在草滩上以疯跑和狂跳来暖和身体的那些人。
直到中午,我才发现这种痛苦的劳作全无必要。如同到来时一样,中午以后,漫滩的山水就悄无声息地退去了。只剩下被挖掘得凌乱不堪的沙沟静静地裸在那里。
不走够20步就不歇步
可能是由于大水的阻隔,六缸巡洋舰未能到来,寻找腊瓦特牧民点的计划不得已又一次推迟。闲暇时,和角野凑在一起,拟就了一份拥有18个条目、以慕士塔格周边地区自然能源应用现状和能源需求为主题的问卷调查提纲。然后,在充满浓烈牛圈味的“苏巴什宾馆”里,人们各自完成了笔记工作,在诱人的静谧中,舒展开由于连日奔波而变得劳顿不堪的躯体,先后入睡了。
这正是我的机会。
几天来使我叫苦不迭的是,按照全队的分工,我们所在的科考分队虽然在100公里范围内不停地奔波,但却没有登山的任务。这就意味着,在我们引以为豪的公格尔和慕士塔格的俯视下,两个带领着8名外国人千里迢迢来到西昆仑的中国人,只能对他们心中崇拜的偶像行个注目礼完事!尽管有全局、分工、纪律、需要、契约等等极为正确的理由作为解释,然而几天来,一种隐蔽的心理挫伤却甚于缺氧的压力,静静地、但却顽强地刺激着潜意识内某个不安定的部位。
我第一次感觉到一个活生生的个体的人被镶嵌在一个严整的群体中以后产生的悲哀。这种感觉分明在强烈地冲撞着理性。
应当尽其所能找到一种替补,一种背反,一种验证!
被我选中的是204基地西北方向灰褐色山峦中一个显著的高程点——阔什乌托克吞鲸昆果依。这里海拔高度4804米,地图水平距离4公里,高程差917米。在从望远镜所看到虚幻朦胧的视界中,众多的山脊线沿着各自不同的路径伸向那里,浑然天成的线条优美地铺展开来,沿着这种舒缓而柔美的曲线去漫步,还会有什么大不了的艰辛呢。
简单地观察了路线,估算了坡度和路程,我就出发了,带着一块巧克力、一瓶矿泉水、一把腰刀、一副望远镜、一架相机、一幅地图,还有一块馕,预计用4至5小时可以圆满地完成这次攀登。
但是,大山注定拥有一种深浅难测的脾性。
两小时过去了,浑身燥热,胸闷气急,但仍然踌躇满志的我,倚在半山麓某处一块巨大的岩石下,手持着因心脏狂跳而在胸前颤动不已的相机,试图拍下迷人的苏巴什原野上水银般闪光的水系全景图。居高临下看,我们的“苏巴什宾馆”及其周围的小泥屋,都微缩成了小小的泥丸,点缀在舒缓起伏的、令人亲切的苏巴什大地上。
三小时过去以后,我像一团泥一样瘫倒在半山巅一个小平台上,风箱般地喘息着,四周是卸下身来的那些突然间就变得沉重起来的行头。
强体力的支出使全身肌肉微微发颤,急促的呼吸带走体内大量水分,喉部和胸部火烧火燎,双眼的感觉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塑料布观望世界。
除了心脏的轰鸣声牵动耳膜之外,四围的一切静得像是在幻觉之中。
回首望去,第一个歇息点距离此地才只不过走过了一段短短的坡道,而遥望前程,却不见了那些柔和的山脊线,也看不到当初那伫立在苍穹下的浑圆的山顶,短短的视界中全是陡立的山石、堆积的岩块和陡峭的乱石坡。被遮挡在它们背后的是无穷的未知数。曾几何时,打道回府的耻辱念头曾在脑海中诱惑地闪动着,又被瞬间否定。顾不得高山紫外线的损害,我脱下外衣和运动裤,将除望远镜之外的一切用品包裹起背在身上,再次艰难地向高处迈步。
五小时过去了,理智仍在顽强地敦促前行,不情愿的躯体却已左摇右摆着抗拒意识的指挥。除去高度疲劳带来短暂的意识空白之外,头脑中一片混沌。朦胧的苏巴什原野和山峰交替在眼前晃动,间或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朋友们的影子。冥冥之中,有某种声音在四周回旋,像耳鸣,像风啸,更像乐音。如同多年前那次独自进入寂寥的诺明戈壁时一样,那时耳边响起的也是这种似有似无的声音。由于粗重的呼吸造成大量失水,喉咙和胸腔因焚烧感已然麻木,喘息的气流不像是通过人体器官,而像是在通过一条器械的管道,发出一种来自于非肉体器官的可怖声音。金子一样珍贵的水倒进嘴里,几秒钟的滋润感之后,就被干渴的细胞抽尽嘬干。高度疲累中,幻觉不时出现。一条硕大的蜥蜴分明在机警地俯视着你,却原来是一块怪异的山岩;一位彩装的塔吉克姑娘倚石而立,却原来是一座水泥标桩。就在这种知觉的不定与混淆中,被砾石割伤的双腿渐渐感到一阵凉意。此时,太阳已经西沉,山风擦地而过。山峦东侧的苏巴什原野已经笼罩在暮霭中,山区的黄昏就要逼近了,而阔什乌托克吞鲸昆果依那镶上金边的巅顶,却依然在看似不远,却又永远走不完的距离上冷峻地存在着,丝毫不为一个拜谒者的接近所感动。
这时,我想起了一位登山者的自我感悟。他说,对于登山者来说,大山永远是不可战胜的,你要战胜的,其实只是自我!于是,我再次艰难地启动脚步,蹒跚而行。我强迫自己,每次不走够20步就绝不歇步,每次歇步绝不超过20秒,并且下定决心不再去抬头估量前方的距离。
就这样,通往山顶的路程,在举步维艰中被切割成无数个细碎的时程和段落,沉重而缓慢,犹如蜗牛上墙。
晚8点55分,我终于疲惫不堪地瘫倒在我这次背反行动的终点——
阔什乌托克吞鲸昆果依的巅顶。那时,除了心脏的狂跳与肺部的剧烈张弛,身体的其余部分突然间瘫软如泥。我没有体力,也没有主观意识去卸下身上那些七零八碎的重负。我任由它们胡乱缠绕在我的身上,与我一同瘫倒在地。然后,我半仰半坐,倚在一块石头上,努力调匀呼吸,久久地环顾四周,让山巅上清凉的晚风一丝丝地带走我的疲累。此时,东面的慕士塔格大冰山被落日映照,几道宽阔的大裂谷正无比雄峻地展示着它们那一身硬朗的线条,而西侧的萨雷阔勒岭却只剩一条黛色金边的美丽的剪影。此情此景,一种豪迈之感蓦然而生,这就是万山之祖的帕米尔,这就是东方莽龙的昆仑山。3.5亿年的地质演变孕育着你的胚胎,6700万年的造山运动锻造出你的筋骨,就难怪,世间有多少女儿为你啜泣,男儿为你折腰。
在这里,我经历了一段难以言表的流连,直到自己被迅速降临的夜幕所包围。
当我在暗蓝色的夜幕中手脚并用、踉跄跌撞着夺路下山时,看到在幽暗一片的苏巴什旷野上,有两道手电光在闪烁,在游移,还有一种悠长的呼唤声在似有似无中传播。我立刻就明白了——那是我的伙伴们在找我。
我后悔没有事先给他们留下一张便条。
冲顶成功
7月24日,日本芝浦工大慕士塔格登山后援团取道巴基斯坦来到苏巴什,为他们的登山健儿击鼓助阵。次日,我们陪同他们一起进入卡尔塔马克登山大本营,但等在那里的却只有高田先生。其他队员们正分布在5350米到6300米之间的路线上,伺机进行最后阶段的冲刺。当晚,当后援团全体返回苏巴什以后,我和我的伙伴焦健先生蜷缩在大本营的一顶炊事帐里,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夜晚。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沿着那条似乎漫长得永无尽头的山脊,身着普通羽绒服,脚蹬旅游鞋,手提一听糖水橘子罐头,一直攀登到冰瀑下的5350米一号营地。那一天,我们注定是这道山脊上的另类。与那些头戴各色头盔、身穿各色防风服、手拄铮亮的登山杖、脚蹬昂贵的登山靴、脸上涂满防晒霜、双眼罩上防紫外线眼镜、兜中揣着巧克力、屁股上还坠着叮当作响的各种金属器具的登山者相比,我们轻率得近乎无知。但,那天的老天爷竟然是那样的开明而慈祥,令我们虽以单薄之身闯入险境,却终于没有闹出什么低级笑话来。
但随后的事情则另当别论。黄昏前,当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到大本营时,却惊讶地发现,我们昨晚栖身的那顶炊事帐,已经被它的主人们所启用。为了不打搅营地的秩序,我们连夜奔袭下山,于凌晨1点浑身湿漉漉地跨过卡尔塔马克山涧,清晨4点到达“苏巴什宾馆”。其后的一天一夜,我们都躺在那“宾馆”的土炕上,不吃不喝,睡了个昏昏然。
相比我前一次的“背反”行为,这次行动的合法性虽然也一样经不起推敲,但它的影响却被随后发生的事情冲淡了。7月28日大清早,角野一男将一个布娃娃悬挂在晾衣绳上,以表达对当日开始的冲顶行动的祈祷。其实,两小时以前,冲顶队员就已经出发了。午后,对讲机传来咿咿呀呀的日语呼叫。当角野狂跳着将那个布娃娃扔向天空时,我知道,冲顶成功了。
两天以后,登山分队与科考分队在苏巴什原野上会合。当拍完留影照后,高田队长走过来,在我的肩膀上砸了一拳,然后是一个有力的大拥抱。那一拳是批评,是容忍,是谅解,还是与这些全然无关?我无从知道。但我坚信,在人生的历程中,如果有足够值得的原因,你全然不必为了追求完善而拒绝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