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带有典型******风格的麻扎,土块镶边的围篱圈起一个孤独的墓丘,周围还有些支离破碎的棚架。从那些土质围篱的风蚀程度看,墓园存在的年代绝不会超过一个世纪,当然称不上是古墓。麻扎周围的地貌属于被沙丘包围的干涸的苇沼地,还有几棵已经枯死的胡杨竖在那里。根据史料记载,大半个世纪之前,这里有着纵横交错的水网沼地,也曾有过道旁排桑榆,隙地种瓜豆的静谧的农耕生活。而后,水退沙进的演变将近代罗布人的丰饶之乡逐渐变成死地冥界,逼使他们不得不告别先辈的遗骨,挥泪舍弃世代相传的家园。当人类还来不及弄清罗布文明的渊源时,它已经匆匆地从人类身旁走开了。在这满目苍凉的荒原中,只留下这些被野风吹蚀,被太阳晒败的墓园,激起人无穷的愁思……
几度进入沙漠,它生死枯荣的演变,已与日俱增地牵动着我的思绪,促使我加入思考者的行列。然而,就在这远离现代人群的罗布荒漠中,我看到的仍然是理性的脆弱——一个盗洞张着大口,一块板材直插墓穴,一柄短锹扔在一旁,一颗人头骨被抛掷在围篱之外,证明有一种龌龊行为曾在这里发生。在罗布荒原,从上世纪末频现的盗墓现象竟使平民麻扎也难免一劫。
人类的侵蚀
伴随着向荒漠深部的挺进,探险队员们逐渐发现,现代的罗布荒漠并非想象中那样,仍处于一种完全隔绝人世的原始状态。那些风蚀的雅丹,干涸的河床,高大的沙包,屈死的胡杨,松脆的苇根,以及那种上无飞禽、下无走兽的寂寥与苍凉,并非罗布荒原的唯一形态。人类活动的印记,已经深深地嵌入它原本荒凉的肌体。
一片被沙丘环绕的白碱地,看来曾被用作现代人的生活基地。那块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平地上,凌乱地抛撒着啤酒瓶、饮料罐、包装箱、滤清器芯、香烟盒、塑料棚布、电缆和橡皮油封……胡杨树的枯干上涂满肮脏的黄油。一些纸张、塑料布等轻质的生活垃圾,被风抛向蓝色的天空,然后悬挂在麻黄草或红柳枝头,五颜六色地随风抖动着,成为荒漠中最不协调的景观。
一只被揪掉脑袋的硕大的鹰的骸骨,悲惨地蜷缩在红柳沙包间的洼地上。鹰爪上牢牢缚住的绳索表明,它的死亡是人为虐待的结果。
一垄垄舒缓的红柳沙丘上,不时出现斑斑点点的凹坑,这是用一种特殊的筒形锹挖掘过的痕迹。传说大芸有壮阳奇效,人们便铤而走险、深入沙漠,斩断这种最顽强的沙生植物的命脉,攫走它的块茎,留下片片疮痍。
疲累了,麻木了,见惯了,有时自己也会懈怠。行进的路线上,有人扔下一只揉成一团的胶卷盒。李奇弯腰捡起,顺便抛出一阵愤怒的吼叫。
更深的忧虑来自另一方面——大漠是西域古文明的天然博物馆,作为丝绸之路要衢的罗布荒原更是如此。随着脚步的深入,这支37人组成的业余探险队伍的行为自律越发显得重要。
当晚,营务会议在篝火的余烬旁召开。经过研究,决定重申考察纪律,务使秋毫不犯。一切行止计划,必须以此为原则。暗夜里,6名组长穿行在黑糊糊的帐篷间,逐一转达到每位队员。一个在遗址区域以西7公里设营的修正方案,也同时形成了。
50米的禁行线
当前方通报发现目标时,后方指挥也从望远镜中看到了那座似乎生满树木的小山冈。那时,前方队员距离目标2公里,队伍拉长到1公里。
行前充分的文档查阅工作,已经使那处地貌铭刻在脑海里。所以,当从望远镜中观察到那个特征鲜明的小冈时,我们毫不怀疑,那就是那座消失了大半个世纪之久,被贝格曼命名为“小河5号”的罗布人墓葬群。
可以想象,精心准备一年之久,乘车驰行800公里,继而又沙漠行军3天,当在荒原上突然找到了这个闻名西域探险史的古墓群时,人们心灵中产生的那种震撼。探险是要寻求目的的,付出是要获得补偿的。
越是靠近那座古墓群,越是能找到那种心理的平衡感。于是,一群本来疲惫不堪的人,这时突然间脚下生风,快速走向那座古墓群。
作为一个团体,探险队肩负的责任受到严峻的考验。
即使从常识出发,罗布人古墓群所拥有的考古价值就无可低估。
一个没有专业素质的人群接近它,很可能就意味着追寻美的人在不经意间毁坏美。因此,队长当即通过对讲机向前方队员下达了停止前进的命令。
两名前锋队员被指定前往古墓群,沿那座椭圆形沙丘外缘50米画出一条环形线。从那时开始,这条环形线就成为所有探险队员不得逾越的止行线。这是此行的第一次,团队用有形的方式严格界定队员的行动范围。
50米,这是一个必需的、但也是令人遗憾的距离。为了减重,只有少数人携带着望远镜。50米之外,能看到那座突兀的沙冈上,密密麻麻地伫立和倒伏着众多的木桩,横七竖八地堆积着变了形的舟形棺叶和浆形木板。南侧沙坡中段,隐隐显现出裸露的白骨,以及一些凌乱的毛皮或编织物。一棵粗大的,显然为某种标志物的木桩静静地矗立在小冈顶部。一道立木组成的“墙壁”,将整个沙冈分割成南北两部分。据贝格曼《新疆考古记》记载,这里有将近100根直立的木杆和75根倒伏的木杆,木杆分别有7至11个棱面,还有120具棺木和3个人形木雕……经历大半个世纪以后,它们的现状如何呢?大家都想目睹其细节。但,由于那条必须执行的禁令,大家只能引颈相望,却未逾越一步。
一小时后,意犹未尽的团队有些不舍地、但却断然地离开这座闻名于世的古墓群,走向新的旅途。
命运的忧患
离开奥尔得克古墓群不久,我回目眺望。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个孤立的沙包突现在苍茫的沙原上,像在同我们告别。1934年,中瑞西北科学考察队受铁道部长顾孟余委托,到中国西北地区进行公路考察。
瑞士籍队长斯文·赫定借通行受阻之机,违规到罗布荒漠和塔里木河一线进行考古挖掘,曾引起中国文化界一片嘘声。1934年5月,赫氏的助手贝格曼在罗布人奥尔德克的导引下,找到并发掘了这座有“一千口棺材”的古墓群。自那以后,这座古墓群就蜚声天下。引人思考的是,这个在考古界闻名遐迩的古墓群,虽然能够为历史的、文化的、社会的、人种的、宗教的演变提供丰富的佐证,却在长达大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被孤独地搁置在茫茫荒原上,未进行任何有效的保护或挖掘。近期文献中,只可见几个仁人志士殚精竭虑,苦苦索求,却在终于找到这座古墓群时惊异地发现,这里“遍布现代人的脚印”。可以想象,多少有价值的历史佐证被无意地或者恶意地毁坏,多少文化遗产将无缘在历史长河中再现。也许,人们太多地沉醉于它神话般虚幻的存在,而不屑于实证它今日的处境。也许,人们太多地畏惧于这一地区迅速退化的自然条件,太多地寄希望于这种严酷的自然条件所形成的天然屏障,因而不再做出其他的努力。
然而,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呢?
从塔里木河河岸开始,采挖大芸的痕迹一直断续延伸到距古墓群8公里之处,采掘者进入遗址只需举步之劳。距古墓群18公里处,一座高大的井架正在隆隆钻探,而井架以西遍布沙漠车纵横驰骋的车辙。那颗随手捡到的震源弹也可以使我们推测,地震勘探的罗网,如果不是覆盖了,至少已经是接近了那座至少有3000年历史的古墓群。而途中发现的那把罪恶的铁锹,更让我们对奥尔得克古墓群的命运产生无穷的忧患。事实上,所有这些迹象都表明,如果对它的保护不是亡羊补牢的话,至少也应该有燃眉之急了。无能为力和无所作为的观点,将无异于一张通行证,把历史的瑰宝置于无知者的践踏和罪恶者的掳掠之下。
成为罗布荒原的一分子
三天以来,我们沿东西方向在荒漠上跨越了26分经度,早已是满身尘垢,汗渍斑斑。而摊开地图,我们走过的只不过是罗布荒原上不起眼的一小段。无垠的大漠,以它恢宏的气度,考验着我们那点可怜的耐性。日行之燥热,夜宿之寒冷,行军之疲累,歇息之酸痛,还有饥渴和肮脏,以及那种前无村后无店的寂寥与虚空所引发的心理压力,都无时不在引人反省。说要战胜这战胜那,折腾了半生才明白,最需要战胜的,其实是你自己。置身于自我之中,人自以为伟大,置身于大自然中,人原来很渺小。罗布荒原以其博大与沧桑,给功利者以批判,给浮躁者以警醒。
一样是单调、荒凉与颓败,一样是苇根、螺壳与沙丘。返程中的人们,却已经历了一次心灵的陶冶,成为罗布荒原的一分子,而不再是匆匆的过客。我们不觉间已经开始用亲切的眼光注目人类曾经的家园。
放开了视野的人们,很快就发现了两行清晰的骆驼掌印。那些掌印越过我们来时留下的足迹,消失在北方茫茫的沙丘中。这一发现,引发了一场关于家驼与野驼的激烈争论。
大漠无孤烟,长河有落日。当夕阳迅速向西侧地平线上沉降时,十多孔镜头一起对准那团通红的火球,记录下罗布荒漠中最辉煌的时刻。
当循着定位坐标,顺利找到那些来路上埋设的矿泉水时,队员们欢呼雀跃。这意味着,返程中将不会受到缺水的威胁,走出荒漠已不成问题。夜晚,在漆黑的天幕下,西侧荒原上腾起一片通明的区域,60141井塔的灯光确切地预示着,那里已是半程路途的结束点,胜利将不再遥远。
最后的狂奔
16日晚7点,当第一批队员携带全部行装乘车返回冰冻的塔里木河时,后续队员正在以每小时12公里的速度沿同一方向奔跑。那是一批意犹未尽的男子汉,他们放弃搭车,在黄昏前的原野上向着日落方向狂奔,决心在最后的行程上一比筋骨。一小时以后,全队终于在塔河冰面上汇合。稍事休息后,全队又整装出发。这里到停车点还有5公里徒步路程。出发不久,月亮就挂上了胡杨树梢。塔里木河西岸那些多刺的沙生植物撕扯着夜行人的衣裤,羁绊着夜行人的腿脚,仿佛在执意挽留客人。黑暗中,手电和头灯的亮光闪闪烁烁,在夜幕下的荒原上排成一条移动的曲线。9点半,当侦察队员的身影循着篝火的亮光突然出现在沙丘侧面时,唬得几位正在烤火的司机拔腿向公路方向奔去。从分别那天起,他们还没见到过一个活人在这里出现。
74公里荒漠徒步探险活动即将结束,原野的深处已经恢复了宁静。
而篝火旁,却仍然人影憧憧,人们抓紧最后的时机烘烤衣物,整理行装。电台直播主持人又举着他的话筒四处寻找现场嘉宾,为他的直播节目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两天以后,人们将四散而去。或许,来年春节,为着那个共同的认知,我们还会相互寻觅,携手同行,去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去卡拉麦里雪原,去昆仑险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