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寻梦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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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寻梦冰山(3)

不知何时,模糊的视野中突然没有了标志旗,一个高约两米的乱石堆出现在面前。这是一个在野山乱岗中司空见惯的乱石堆,平淡无奇地摊在那里,后面是隐约显现在雪雾中的巨大沟壑。奇怪的是,一些五颜六色的小旗插在那块乱石堆上,或压在石块底下,好像是什么人不经意中收拢的一些遗弃物。他茫然不解地看着这些旗帜,寻找着那突然间终止了的脚印,直到意识一点一点清醒,思维一点一点恢复,帮助他作出一些判断。当那个判断的轮廓终于获得最后的聚焦,“主峰”的概念在头脑中清晰出现的一瞬间,他感到轰然一声巨响,全身获得一种瞬间的释解,带着纱幔落地般的飘然跪倒在石堆前。

顶峰,原来就是如此平淡无奇!在经历了11天的生死拼搏之后,到达的就是这样一个天上灰蒙蒙、山顶雾蒙蒙的毫无华彩的世界。没有鲜花,没有锣鼓,没有欢呼。以往在运动场上仅仅奔跑100米就可以赢得的掌声,这里都没有。有的只是那些在风吹、日晒、雪埋中顽强存身的各色旗帜,标志着这里是一处难以到达,但人们通过自身奋斗却完全可以到达的地方。

想到那些已经离开这里,或者正在走向这里,甚至为了这个目标已经在来路或返程中永远逝去了的人们,他生出了一种沉重的庄严感。一股难以克制的热流一瞬间涌向眼眶……

此后,他想把这个巨大的惊喜立刻通知大家,徒然地用对讲机向自己那些不知在何处的队友们发出干涩的呼叫。但是,暂时没有任何人能够与他分享欢乐。回答他的,只有那些杂乱的天电噪声。由于超短波通讯的直线传播特性,从顶峰到任何一个营地,都是我们这种对讲机的通讯盲区。

他记住了这个时间:1999年7月18日,北京时间12点48分。此时此刻,那些无情地折磨了他11天的所有不适症状全部消失了。他用冻僵的双手笨拙地从背包中掏出国旗,压在最高处的一块石块下,拍摄留念。

返回的路似乎更长。中午1点28分,他开始下撤。没走多久,就陆续遇见了包括罗伯特和朱利耶在内的5名外国队员。登顶的成功和异国队员的祝贺使他豪气大增,他竟然能大步流星地走完最初的一段下山路。而当最初的兴奋退去以后,紧接着袭来的又是那种剧烈的头痛、极度的疲惫、心脏的狂跳和难耐的干渴。经过一上午阳光的炙烤,脆硬的积雪表面开始融化,失去了承载能力,脚踩上去立刻崩陷,没及膝盖甚至大腿。步履维艰中,行进速度明显减慢。就这样连滚带爬,一摇三晃地往下走了两个小时,仍然不见三号营地的踪影。他不敢停留,咬紧牙关继续前行。又翻过了一个个山包后,他终于看到了那顶黄色的、半埋在雪中令人感到无比亲切的高山帐。朦胧中,从帐篷里钻出一个人向他走来。他想大喊一声表达内心的激动,可心理支柱却在瞬间崩溃,被积雪一绊,身体沉重地栽倒在雪地上。

陷入险境的王铁男

如果说,杨立志的登顶过程包含着一种圆满的苦难美意味的话,王铁男的经历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在这次慕士塔格攀登行动中,他几乎丢掉自己的性命。

王铁男,一个普普通通的大自然之子,在他那张过于黝黑的脸上,刻写着许多山野活动的印记。

他曾从天山天池出发,徒步3天,翻越博格达峰西侧3650米的三个岔达坂,到达天山南坡的柴窝堡林场,全程90公里。

他曾一行5人徒步从柴窝堡白杨沟出发,翻越4400米的南湖雪山、3850米的依肯起达坂和3650米的三个岔达坂抵达天池,历时5天,全程70公里。

他曾作为向导,带领日本大学生塔克拉玛干沙漠探险队,从喀拉米兰河徒步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历时16天。

他曾作为向导,带领日本中日友好楼兰文化考察团,从米兰出发徒步195公里进入楼兰古城,历时30天。

他曾随同日本早稻田大学塔克拉玛干沙漠探险队,从塔中公路中段进入沙漠腹地,跨过牙通古斯河和安迪尔河抵达安迪尔,历时20天。

他也曾带领5名先遣队员进入博格达山区,在主队到达之前,打通了前往4700米的道路,建立了突击营地。8月4日,率队登上5445米的博格达主峰,成为中国博峰登顶第一人。

……

这一次,同样也是他,却险些葬身于慕士塔格峰二号营地上方300米的一道阴冷沟壑中。

那天,他坐镇二号营地协调全局,却始终无法跨越无线电盲区与三号营地取得联系。他仅仅是根据一位过路的外国队员的描述来判断三号营地所发生的事情的。当天,我正企图跨越冰川,到江布拉克方向寻找一个制高点,以便设法建立各营地之间的无线电中继。在险峻的冰塔林中徘徊两个小时以后,我不得不放弃这种无效的努力而打道回府。在返回的路上,我听到了他的呼叫。

经过简短的协商,确定由他立即组织部分队员向三号营地汇合,实施增援并伺机进行第二轮登顶。我带领临时组建的第三突击组立即进驻二号营地,并待机进驻三号营地,实施第三轮登顶计划。

20日凌晨,强劲的高空风不停地刮着。昨晚进驻三号营地的王铁男与此前已经留守一天的陈骏池、姚伟伦草草进餐后,于7点出发突击顶峰。慕士塔格7月份的早晨7点,天还没有亮,空中飘舞着浓密的雪花,更降低了能见度,即使打着头灯也难以看清道路。一开始由陈骏池开道,没多久,他胃部感到非常不适,换由姚伟伦开道。由于体力的差异,三小时后,三人的距离明显拉开了,铁男落在最后。高山风异常猛烈,雪流迅速掩埋着前方队员的足迹。幸好在通往主峰的道路上间或有前人留下的标志旗,还不至于在庞大平缓的山体上迷失道路。12点,姚伟伦首先登顶,半小时后,陈骏池也到达主峰。中午时分,顶峰附近的雾气很重,阵风吹来,眼前一片迷茫,几米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开阔的山顶上,标志旗随时可能隐没在雪雾中。由于进驻大本营以后那场疾病的消耗,王铁男落在相距两小时的路程上,可怕的孤独一直在伴随着他,但丰富的阅历支持着他的心理,使他稳步走完全程。14点,当他艰难地向顶峰迈进时,迎面碰上了匆忙下撤的陈骏池。他在冲顶成功之后,意外发现胃出血旧病复发。为避免病情急速恶化,他立即紧急下撤。而香港队员姚伟伦却在顶峰部位抗拒着风雪严寒,一直等待了两个多小时,直到王铁男登顶并陪伴他返回三号营地。为了给即将到来的后续队员腾出空间,他稍事休息后,就继续向二号营地下撤。而铁男却由于体力严重透支,一进帐篷就昏睡过去,也没有注意到在三号营地待命的杨立群和王海角的不佳状态。

21日下午5点,他由昏睡状态中醒来,才发现错过了下撤的有利时机。根据原定计划,我们的第三突击组将在今天到达,仅有的一顶帐篷是难以同时为6名队员提供休息空间的。而突击顶峰的前夜,是队员们积蓄体力的最后机会。

于是,他决定自己当即下撤。

临行前,他一再叮咛杨立群和王海角:明天一早要么突击主峰,要么下撤,但不能再停留三号营地做无谓的消耗。后来分析,这是一个理性和错觉共存的决定。那时的杨立群和王海角,已经出现高山病症状,不仅身体极度衰弱,而且出现意识障碍,理应立即下撤。驻留在6700米高度上的这一夜,使他们本已糟糕的状态雪上加霜,不仅无法冲顶,连下撤都勉为其难了。

王铁男走后,杨立群和王海角就那样不吃不喝地躺在帐篷里坚持着,等待第二天的到来。他们指望,时间会带来转机。

体力同样严重衰竭的王铁男,依靠两支雪杖支撑着身体勉强下撤,每走十几步就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那时,我和马一桦、王昕昊结组,清晨离开二号营地,以三号营地为目标,已经在渺无尽头的没膝深雪中跋涉了11个小时,冷汗淋漓。而支撑着我们的,仅仅是清晨出发前喝下的一缸燕麦粥。就在此时,在一个隆起的小雪包的后面,我们与坐在那里的王铁男突然间迎面遭遇了。

由于大家已疲劳至极,当看到坐在雪地上的队长时,只当是他在临时休息,并没有发觉他有什么不妥。检讨起来,他队长的身份也使我们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总是顶天立地,却忽略了我们同为血肉之躯的事实。

当问及从这里到三号营地的路程时,他给了我们一个令人失望的回答:“抓紧,走了还不到一半。”这个回答使我们对自己的行进能力产生了许多怀疑,并且对天黑之前到达那里并不乐观。

但是,告别他一小时左右,我们就欣喜地看到了三号营地,而并非像他说的那样,还有一半路程。到这时,联想到他一路在雪地上留下的过多的坐迹,以及分别前有些迟钝的眼神和过于零散的话语,我们才猛然省悟到,他可能已经进入体力衰竭、判断力严重不佳的状态中。

但,这一丝淡淡的忧虑一瞬间就被冲淡了。因为,在这静寂的雪原上,前面那顶即将成为我们温暖家园的帐篷,对于新战友咋咋呼呼的到来竟然没有丝毫的反应。

但我们分明知道,这里应该有我们的两名队员。这种寂静,是一反常态的。

高原反应严重的两名队员

我们的紧张,并非没有缘由。

这天一早,二号营地笼罩在雪雾中。由于马上要冲击三号营地,我打开帐篷东侧的瞭望孔观察天气。这一看,我的心立刻收紧了——一幕不祥的景象出现在视界中:四名技术娴熟的滑雪手正由东南侧山坡缓缓下滑,每人手中牵着一条绳索,由四个方向牵引着一个被睡袋包裹着的人形,向营地方向拖来。

对于登山运动可能面对的艰难与凶险,我并非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几天前,我们都已经在队旗前签署了攀登自愿书。但在22日一大早出现的这一幕,却仍然使我心头感到沉重。目前,我们有三名队员处在海拔6300米以上的位置上,另有多个外国登山队也在这个高度上拼搏。那么,被包裹在睡袋里拖下山来的这个人会是谁呢?

我们立即起身,在没膝深的大雪中迎上前去。百十米距离,就弄得气喘吁吁。赶到近旁,一名胡须上结满霜花的滑雪手正半跪在地上,试图用僵硬的手指解开一道道捆在睡袋外面的尼龙绳。我帮他一把手,展开睡袋,一个生满黄胡子的面孔就露了出来。他的队友将这个神智混沌的年轻人小心地翻转过来,帮他解完小便,灌了几口热水,又重新将他包裹起来,准备继续上路。他的另一名队友正在通过对讲机简洁地交代着什么。无疑,这名队员患上了高山脑水肿——一种严重威胁生命安全的高山疾病。令人忧虑的是,在慕士塔格,却只能用这种接近于搬运货物的方式,从7000米高度将病员搬运到大本营,再从那里用畜力转运到公路线,然后送到200公里以外的喀什去抢救。

一大早,登山运动的凶险,就这样近距离呈现在我们面前。

所以,当我们三人到达三号营地,站在帐篷外连声呼唤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时候,就立刻想到今早看到的那一幕。我们急切地掀开了帐篷。

两张憔悴的面孔深陷在睡袋中,四周凌乱地散落着高山炉、葡萄糖瓶、保温杯,以及显然已经被降格为尿壶的太空杯。已经开包的方便面撒在地垫上,内中还混着几粒杂乱的药片。四只血红的眼睛和两张枯焦的嘴巴无声地倾诉着他们所承受过的一切。对于我们的一切问题,都只有唯一的回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