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众山的拴马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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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公骆驼发情的时候,我又回到了帕米尔

札莱甫相河谷的东岸是典型的沙砾荒漠,无数年沉积的沙屑拥掩着大小不一的石头,使脚底的路面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质感。这些石头在持续不断的风化之中,小的可把玩于指掌,大的则两人或数人环抱不及,久经暴晒,裸露的一面一层铁矿石带着褐色或黑色的釉质,散落在浅色近于苍白的大片沙原之间,时间一下被推至洪荒年代,而你则是那个年代走来的第一人。

呼哧促喘的骆驼压着后脖颈,勒着纵横几道的铁丝,仍挡不住不断喷涌的白沫子堆满驼嘴。骆驼的鼻子能嗅出几十公里外沙地地底的隐约水汽,它的眼睛能看到数百步之外沙蜥倏忽间吐出的舌信子。骆驼整天昂着头,以一双锐眼环视荒原,一只沙地麻雀飞过也会让它跺着蹄子狂躁不已,任人拽得两个鼻孔裂开渗出血也拽不住。这是公骆驼一年最暴烈的时候,刺鼻的腥臊气使辽远广大的荒原有了更确切的一种季节属性,就连远处的雪豹和狼也会绕着走。

一霎间,我为自己再次进入帕米尔山地的时态找到了准确而形象的描述方式:

公骆驼发情的时候,我又回到了帕米尔。

高原广大,札莱甫相深切的河谷让人荡气回肠!

札莱甫相河是融入塔吉克人血脉的母亲河,其语意是:流淌着金子的河流。

大凡与一个民族血脉相关渊源久远的河流,其命名的动机有可能出于地理原因,更重要的是心理沉淀。

在整个东部帕米尔高原,对地理和人文构成影响的河流一是札莱甫相河,另一条是塔什库尔干河。两河相比,跨越近两千年,塔什库尔干河在史籍和人们印象中的比重都远远高于札莱甫相河,最重要的原因是当时朅磐陀国国都的北移和喀什噶尔作为丝绸之路中心枢纽的确立,这就是我们今天尚能看到的位于县城之中的石头城遗址。实际上,直接承接乔戈里冰川融水的札莱甫相河,远比红其拉甫达坂和瓦罕走廊山脉诸多河流网系积水汇流而成的塔什库尔干河流量大,所以才有可能形成足够的冲击力,最终在高原上冲凿出一条开阔的大道供人畜过往,这便决定了札莱甫相河在民间传统中的地位和她更突出的土著特色:

札莱甫相河是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与喀喇昆仑山西端的一条界河,其流量为东部帕米尔山地之最,对本地区地理及人文形成的影响和作用都远大于塔什库尔干河;因更多地理上的接近,未离丝绸之路左右的塔什库尔干河在保证充足给水的同时,更介于横贯欧亚的丝绸之路而使她的声名远播。

事实上,在朅磐陀国国都未北迁之前,沿札莱甫相河河畔自北向南再折向西直接进入瓦罕走廊,这条通道一直是沟通帕米尔高原各处的主干道,朅磐陀国当时的国都就是如今还能看到的这条主干道必经的“公主堡”遗址,它扼守在瓦罕走廊的最东端,与公元644年唐玄奘《大唐西域记》所描述的石头城相距一百多公里。这条大道的始用,最早可以推至高原上有一天吆着羊群掀起一阵烟尘走过的第一个牧人!但是,在整个帕米尔高原,尽可纵马的辽阔面积与更好的水土条件,都使塔什库尔干河谷成为后来朅磐陀国迁都的最佳选择。不仅如此,还有一个更能体现塔吉克人自觉意识的原因:

踞守公主堡,瞭望丝绸之路蜿蜒而来又进入瓦罕山谷,朅磐陀国永远都是大道的一个附属;北迁之后,既可得大道之便,又有了更为辽阔的经营空间,由此,札莱甫相河退出了人们的关注视野,塔什库尔干河渐渐成为东部帕米尔最重要的新的地理坐标。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南道丝绸之路渐渐放弃了由叶城、莎车、英吉沙一线进入昆仑山的传统线路而改为由盖孜线直接葱岭大道。

不过,非常怪异的是,人们对通途的描述,通常以外界的介入和影响为依据,不知道这是因为后来的描述者掌握的资料有限,还是一种无意识的“强势屈从”,完全忽略了所在的更自觉的动机。实际上,这个动机通常是大道被凿通最初、最重要的原因。塔里木盆地是这个世界最干旱的大陆之一,周围高大山脉的阻隔使它拥有获得调剂、理解并建立联系的天然愿望和动机。对于这个封闭大陆,一条大道就是它所有心境与情绪最准确的表达,这个历史比后来这条大道被重新命名的那个年代要早很多年。

如果视点不仅限于昆仑山山脊以南而是整个天山以南,作为纵贯塔里木盆地的塔里木河的上游河流,札莱甫相河的地理意义与创造力都远不是塔什库尔干河所能比拟的:

不仅是帕米尔山间谷地的开拓,而且是孕育了环塔克拉玛干沙漠所有那些最美丽的绿洲!

不过,在如今大多数的地理描述中,札莱甫相河的概念常被叶尔羌河所涵盖,人们多知道有叶尔羌河而不知有札莱甫相河。实际上,自昆仑山口大片的冲积戈壁南越,一直到乔戈里半山之间的冰川舌部,这条汇集了无数山地流水的汹涌水脉今天被通称为叶尔羌河,她的上段为克尔钦河,河流流经的地域骑着骆驼需要走五到七天;下段就是塔吉克人所说的札莱甫相河,整个河段骑着骆驼需要走九天或者更多的时间,随后它会一直流入昆仑山的庞大山系之中。

依据今天人口分布的格局看,东部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以塔什库尔干县城为中心高度集中,四周分布渐渐稀落。后来,最远的地方已成为中心地带难以理喻的边缘。

为了寻求新的草场,最早的先民开始跨越大道以东的山地,最终创造了碧玉般的一连串儿远离中心的世外村落,这就是今天散布在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的一系列人类聚居区,最大的有数十户人家集中居住,最小的仅有一户人家,它们有一个通称:

勒斯卡姆村。前缀较长:中国新疆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达布达尔乡。

关于村名,有一种说法。

“勒斯”是维吾尔语“特”或“最好”的意思,“卡姆”是汉语“矿”的转音,寓意这是有宝石的一个地方。当地有一句带有训诫意味的俗语:

坎土曼(维吾尔农具)把子不抓,馕(食物)哪儿来?

勒斯卡姆不去(因为遥远),“矿”(宝石)哪儿来?

这种说法有个问题:维吾尔语加汉语这种表述方式流行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勒斯卡姆村的历史一下变得近乎幼稚得让人不足信。

为什么是这种情况呢?

有如下三种解读:

ⅰ勒斯卡姆村的历史确实短

我曾看过勒斯卡姆村几个主要居民点的墓地,最早死去的人距今不会超过三代以上。

ⅱ“勒斯卡姆”只是“今天”勒斯卡姆人的记忆

勒斯卡姆人仅以烧柴为生,现在砍柴、驮柴已是各家头等紧张的事,土地垦殖近于极限,原有的墓地在山地不断的崩塌之中早已荡然无存……这些信息,都足以让人猜想勒斯卡姆村正处在一种循环往复的历史之中,只是现在的勒斯卡姆人“看不到”或“不理解”这些凭据。

ⅲ历史的久远往往有童话的简单

我曾仔细记录了前往勒斯卡姆村沿途所有的地名,如莫力吉兰(一种牛爱吃的草)、卡西蔟勒(两个馕坑)、沙特马里克(树棚屋)等,都是最先抵达的人以第一眼看到的东西随意命名,最终习惯成俗,全不似敦煌、嘉峪关、轮台、走马川……这样的地名有西风萧瑟的雄浑意境和深远文化蕴意的附加。稍作梳理,从发生形态上细细揣度,我不禁大为吃惊:勒斯卡姆人的心理尚处于一个没有史诗、神话和尚没有形成任何传统的年代,简单极致的心境亦如祖始初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