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众山的拴马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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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与高原那些美丽女性让人稍有联想的联系

接近傍午的时候,羊群到达一条巨大峡谷的沟口。这条峡谷,与札莱甫相河垂直,有一条河水溢出汇入札莱甫相河,溯河而上,骑着马小跑出去还不至于出太多的汗,就能到勒斯卡姆村最大的居民点乌鲁克(杏子沟)。进入乌鲁克的峡谷两壁夹峙非常窄,峡谷里边的谷地却十分开阔,有大片的农田,羊群无法留驻,只能选在沟口露营。奔波了一天的羊散在沟谷之间吃草,等它们慢慢聚拢在达吾提·吾守尔一家摊在地上的一片被褥周边,天色已黑。哈斯木·达吾提的老婆拉里克·巴若提努烧了茶照顾孩子们吃了晚饭,一家人紧接着又开始忙活挤羊奶。我专程登上一个高点看了看达吾提·吾守尔一家这一天的露宿营地,河水溢流,山峰环抱,一群羊零散分布,一灶火成了一根拴马桩,羊群、人和一个晚上梦,这一夜都会拴在这儿。

乌鲁克这个地方,以遍地杏树和每年六七月间的杏花儿烂漫在整个勒斯卡姆村闻名。30年前,老吾守儿·尼牙孜的家族史都以此为依据,这是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后来这个最著名家族的世居之地,达吾提·吾守尔30岁以前的日子大都在这里度过,直到今天,家族里几代、数门的儿女亲家都住在这儿,最亲近的有小妹妹依扎提别给·吾守尔的婆家,大儿子马木提·达吾提的岳丈和长女祖来好·达吾提的婆家,而她的次女玛丽卡罕什么时候都让人怜爱不尽,这让达吾提·吾守尔两口子在到达乌鲁克峡口没等到儿媳妇拉里克·巴若提努烧第一壶奶茶就抱着小玛丽卡罕走了。

十数年间,数次过往,我都住在我的好友加玛莱力家,也就是达吾提·吾守尔小妹妹依扎提别给·吾守尔如今的婆家。当我后来坐在他家知道他们在这天下午就宰杀了一只大羊一直等到天黑,在感到无限暖意的同时,心里也有深深的愧疚。在帕米尔高原,守着与人轻言的一个相守会持续多少年,这种坚守以心相抵,唯一支撑的理由就是对你的信任,一旦失信,是在心里摧毁人最美好、最重要、也是最柔软的生命依据。我的另一个理由无法向任何人言说,这是我在帮着哈斯木·达吾提拴住最后一只小羊之后,依然顶着夜色阑珊摸着去乌鲁克的另一个原因。

我在帕米尔高原的日子相继延续12年之久,我对高原塔吉克那些美丽女性们竟然没有一丝让人稍稍有一些联想的联系,唯与一个人有为数极其有限的几次看不出算暧昧的接触。第一次,是在一个婚礼上看到她拍打手鼓,她的湖蓝色的眼睛让我印象深刻;第二次她已成婚生子,我拍她抱着孩子喂奶的照片看不太清孩子嚅动的嘴唇,稍显犹豫,她还是把衣服稍稍撩起让我拍,这份意外地善解为我十数年帕米尔高原之旅所仅有、仅遇;第三次……实际上,是没有第三次,我只是听到了有关她的消息。在她还不过20多岁的时候,她的丈夫就因病去世,留下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苦撑。高原上的塔吉克人极少有婚变的可能,几十年间的确切记忆,全县离婚的人至多也不会超过几个人。丧偶的情况多是有一方病故或发生其他意外,一旦寡居,再婚的可能也极小,这将是最无奈、无助的凄苦人生,我听到她丧夫的消息心里极不是滋味儿。当我有可能再次来到这个永远飘着杏花香气的山谷,我真的很想见到她,期待着心里的许多疑问等着在见到她的那一瞬解开。

我对高原塔吉克女性的了解实在有限,她们是挂在你眼前的一道天边的风景,让我很难为她们的性情描出一幅画。没想到,后来在哈斯木·达吾提小女儿娇吾朗·卡斯木身上,让我隐约窥到了她们灵魂深处的景象:

每当有外人与娇吾朗·卡斯木说话或仅仅拉一下她的手,一个年仅六七岁的孩儿,不是羞怯或简单的不同意与拒绝,而是以最大可能的程度和所能有的最强烈的反应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快的反抗。扭动,然后不顾一切地在别人手中挣脱,激烈而迅速,伴随着浑身的战栗和抖动,一个孩子的这种反应让人意外又震撼!可以想象,在未来成年以后面对一个男人,就像她的母亲拉里克·巴若提努今天面对她的父亲哈斯木·吾守尔,那将是河与山的相抵相依,会有最极致的性情恣肆与委婉无尽。只是无奈,帕米尔高原的沧桑风雨和塔吉克人的所有艰辛将女人的所有性情都掩藏得不见痕迹,每个人都是一个谜,等待着久远的某一天被轻轻开启。

夜往乌鲁克,仅凭多年前模糊的记忆,我竟然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我的老友加玛莱力家。还是那个被杏树环围的院子,屋里已经大不同,与勒斯卡姆村绝大多数人家墙上都铺挂着墙布不同,我老友加玛莱力家的四壁都是地道的羊毛壁毯,村里几位长老级的人物都坐在炕上等着我的到来。加玛莱力十几天前才从穹托阔依离开,他知道我到达乌鲁克的确切时间,家里人专门打了塔吉克人特有的用牛奶和酥油和面的馕,每个都与一个庞大家族的锅盖可比。我在想,这不会是在馕坑里打出来的,唯一的可能是用一种专门的锅烤制,所费的工夫在平日打馕的几倍之上,只有贵客上门或给出远门的亲戚送行才会做。

自踏入加玛莱力家门槛的第一步,一直到落座喝茶,再到后来洗手吃肉,每个间隙都有足够的时间瞭望我的老友在我走后这些年不断翻盖的房子,有几次与依扎提别给·吾守尔的目光相触,这是我第一次在她所属的环境中非常明确地确定他作为加玛莱力儿媳妇和霍斯洛老婆的身份。非常遗憾,虽然对依扎提别给·吾守尔遥远的少女年代毫无所知,我还是很难相信眼前的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多次见到依扎提别给·吾守尔在穹托阔依的情景,让人很难把她的仪态万方与抱孩子撒尿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在她嫁过来并且已有三个孩子的这个家里,我看到她给孩子喂饭,最后用手指把碗沿儿抹净,再像所有的塔吉克女人一样把手指往嘴里最后一吮,这一切依然做得从容不迫。也许,人的心思真的是不用说破的,她知道我对她的关注,一瞥之下,什么言语都尽含其间。在我洗手的间隙,她用我所能懂的为数不多的塔吉克语问我:

阿奴亚克西吗?

这句话的意思,是问我“妈妈好吗?”她是把我当做自己的娘家人。

我也只能回答这一句,但,我明白问和答的意思都远为更丰富。在后来的全羊大餐结束之后,依扎提别给·吾守尔给孩子们脱衣服睡觉,她把孩子向我介绍,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这种叙述的语意背后,有更多的温情流淌。

这一夜,我留住在加玛莱力家。照塔吉克人家的习惯,吃一餐饭是一份心意,留住下来是更重的一种表达。多少年前,我在帕米尔高原东部认识的人还十分有限,每次从乌鲁克过往,加玛莱力家的奶茶和每晚铺的厚厚被褥曾给我多少记忆,温情久远!这一天,是依扎提别给·吾守尔为我铺的床,直到我睡下,她和她的丈夫霍斯洛才离开。

在加玛莱力家留住一夜,我更清楚了这个家族与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族的渊源,不但是儿女亲家,上一代人同样有着极深的血脉联系,加玛莱力的夫人是老吾守尔·尼牙孜最小的妹妹,这种交错盘结的关系就是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塔吉克人的血缘结构,这使你每到这儿来过,就不可能轻易走得掉。离开乌鲁克的这天上午,我随着本村的长老一直在各家转,转场路过来到这个村的人都在和我做着相同的事。乌鲁克的人们,上溯三代,最多不出第五代,原本就是一家人。亦如世界上我们久远的始祖,因为这种血缘的距离,所有的诉求与碰撞都会在共同认定的范畴内解决,相互之间的频繁换亲更有一种纽带与润滑的作用,保持一种宁静平和。

在整个勒斯卡姆村,乌鲁克以可耕土地的数量和最多集中的人口在全村排名第一,说起来,也不过二十几户人家,每家都是相去不远的亲戚,霍加那扎尔老人的长女塔吉古丽·霍加那扎尔是达吾提·吾守尔的长媳,达吾提·吾守尔弟弟祖木来提·吾守尔的一个女儿又是老霍加那扎尔的儿媳,令人痛惜的是她如今已去世。坐到老霍加那扎尔的炕上,我很想看看数月前老人专程去穹托阔依接回来的孙女和祖木来提·吾守尔的外孙女妮莎,很遗憾,孩子已随她的父亲去了夏牧场,我留下了20块钱,托老霍加那扎尔将来交给他的孙女。转场之前,我曾在一个做小买卖的人家换了一把零钱,都是给沿途各家的孩子们准备的。高原上这些孩子,还不知道粒粒橙、滑板和阿迪达斯,只要几块钱、甚至几毛钱,就能给他们无限欢愉,送的不是“礼”,而是让孩子们知道你在意他。

每次见到霍加那扎尔老人,我总有一份隐痛。12年前,穿越帕米尔东部的高大边缘,我第一次从塔什库尔干河谷到达札莱甫相河流域,租了乡亲们的几峰骆驼随行,其中就有老霍加那扎尔的骆驼。当时,接待我的相关部门满口允诺承担路途接待的所有开支,到了目的地,我很意外乡亲们张嘴问我要租金,每峰骆驼一天50块钱。我以为应该付钱的人不是我,坚持没给。多少年过去,彼此成了亲戚,钱的事已不好再提,一份愧疚让我担到了今天。这天告别的时候,老霍加那扎尔撩起裤子告诉我他现在每天腿疼,我仔细看了他的腿,没有什么表面症状。估计,是腿骨子里的事。我问老人最近有没有去塔什库尔干县城的可能,心想带老人家去医院看看病也算是一种补偿,老人满口答应。达吾提·吾守尔告诉我,高原上所有的老人到了晚年腿都疼,骑了一辈子的马,腿没有马镫子硬,脚没有脚下的路硬,只要忍过一时腿不疼了,老霍加那扎尔绝不会再来找我。何时能遂愿让我做些弥补,无法预知。

我在乌鲁克各家周围转时,面熟面生的人都说见过我或知道我,我借以高原塔吉克人的民间流传系统进入一个被传说的年代,这份荣幸已是今天人无法想象的一种奢侈!匆匆走过12年的岁月,留在心底的感觉温情绵长。但是,没见到妮莎是一个痛,我更想见到那位蓝眼睛的姑娘。12年间有几次见到她的机会,我渐渐知道了她是谁,住在哪儿。当我在霍加那扎尔屋里坐下来的时候,给我倒茶的就是她。不可能有言语的询问,相视的一瞬又容含着所有的询问,她的脸色已有了久经风尘之后的变化,从一个姑娘完成了到妇人的转换,只是一那双蓝色的眼睛依旧,似是能懂我越过重重大山而来的目的。在我与几位客人喝茶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在另一个屋里照镜子,匆匆一晃,拢拢头发,转身再回来,不知道,这能不能视作她对我有所在意呢?没见到她当年抱在怀里让我拍照的那个孩子,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如今有多大了,偶听说这一年她将再次出嫁,本来注定无望的人生格局获得一个转机,对一个寡居的塔吉克女人,这是怎么估计都不过分的一件幸事。

自乌鲁克沟口分手之后,我一个晚上都没有见到达吾提·吾守尔夫妇,第二天我们一起坐在了老霍加那扎尔家的炕上,难得没见到天天吊在达吾提·吾守尔脖子上玩的小玛丽卡罕,这让我有点意外。达吾提·吾守尔的长女祖来好·达吾提一气儿生了三个丫头,小玛丽卡罕是她的次女,自小交给父母代养,实际上是减轻家里的负担。达吾提·吾守尔说他会把玛丽卡罕一直养到未来结婚出嫁,转场路过乌鲁克,这是给他们一家一个团聚的机会。我有些疑问,问达吾提·吾守尔,玛丽卡罕昨晚上是跟谁睡的。玛丽卡罕回到母亲的怀抱,我担心达吾提·吾守尔这一天转场能不能把她再带得走。

达吾提·吾守尔摇了摇头,说没有我不行嘛,玛丽卡罕谁的跟前都不去。小玛丽卡罕不到4岁,从她的身上就能看到达吾提·吾守尔家的孩子每一个的成长缩影:每年都会随着羊群在高原上漂泊,那些山间、水畔和广阔无尽的旷野就是他们童年最重要的生长背景,这是每个高原塔吉克人的共同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