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去了。
没有办法,只有上床睡觉。雨仍旧像擂鼓似的,下得不停。肚子饿得厉害,使他睡不着 ;想起月香,使他感到烦恼。她在夏天不穿棉袄裤的时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子。他 老是翻来覆去,自己都担心起来,不要踢翻了篮子,烧糊了被窝,也许甚至于把房烧了 . 挨到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下了个决心。第二天,等雨停了,他就步行到镇上去寄信, 照常在饭馆子里吃饭。但是他回来之前,买了些食物揣在口袋里带回来——以前他从来 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他买了些干红枣和茶叶蛋。他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因为他算是和农 民一同生活的,他们吃什么,他也得吃什么。
那天晚上他吃了茶叶蛋和红枣之后,很小心的用一张纸把蛋壳和枣核包了起来。
到了早 晨,他口袋里揣着那包东西出去散步。也真是奇怪,乡村的地方那样大,又那样不整洁 ,然而像这一类的垃圾简直就没处丢。他不得不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到山岗上去,把蛋 壳和枣核分散在长草丛里。
月香替他洗了袜子和手帕。太阳下山的时候,她把洗的东西收了进来,把他的袜子手帕 叠得整整齐齐的,送到他房间里去,也许打算在那里略微逗留一会,谈谈天。事实是, 她并不讨厌这个城里人,甚至于他要是和她打牙磕嘴的,略微调调情,也并非绝对不可 能的事——虽然她决不会向自己承认她有这样的心。
天还没有黑,他那房间里倒已经黑下来了,但是还没有点灯。她站在门口,起初并没有 看见他正在那里吃一只茶叶蛋。等她看明白了的时候,她胀红了脸,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和他一样地窘。
然后她说,“你的袜子干了,顾同志。”她匆促地向他笑一笑,把东西搁在他床上,极 力做出自然的样子,忙忙地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顾冈把剩下来的两只茶叶蛋拿到饭桌上来,要切开来大家分着吃。他很 窘地解释着,说这是他那天到镇上去的时候买的,带回来就搁在那里,一直忘了拿出来 吃。这样几句简单的台词,他竟说得非常的糟,自己觉得很着恼。
他们的态度也不大好 .反正只要是与食物有关的事,他们已经无法用自然的态度来应付它了。食物简直变成 了一样秽亵的东西,引起他们大家最低卑最野蛮的本能。
月香勉强笑着,脸色非常难看,再三推让着,叫他留着自己吃。金根抓着两只手臂,拼 命推开他的手。但是最手因为礼貌关系,他们不得不接受下来。那一天的晚饭吃得非常 不愉快。平日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那天更加静悄悄的,谁也不开口。从此他们对他们 的客人的态度就冷淡下来了。
自从那一天之后,月香很少到顾冈房间里来。每次来之前,她总要和别人大声说着话, 预先给他一个警告。她似乎以为他一天到晚无论什么时候都可能在那里吃东西。她这种 假定,使他觉得很生气,仿佛有一种侮辱性。
阿招现在也从来不进他的房,显然是被明令禁止了。他从来没有看见阿招在那里偷看他 吃东西,但是她母亲大概屡次捉到她在那里偷看。忽然之间,他会听见外面哇啦哇啦, 又是骂又是打,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他到镇上去得更勤了,但是每次去,总仍旧要假借一个藉口。小镇上实在没有什么可买 的东西,他常常买红枣,因为那是“补”的;也买那种铁硬的大麻饼,直径五寸阔;还 有叫做“金钱饼”的小麻饼——他从前吃过的,但是从来没注意到它吃起来夸嗤夸嗤, 响得那样厉害。白天没法关房门,只好背对着门坐着吃东西。像这样偷吃,他觉得实在 是一种可耻的经验。但无论如何,确是缓和了饥饿的痛苦和精神上的不安,使他能够工 作下去。
有一天下午他在院子里晒太阳,编写那水坝的故事。月香坐在檐下缝衣服。她那孩子紧 挨着她,站在旁边,顾冈全神贯注在他的工作上,起初并没有注意到那边发生的事,那 孩子脸上露出一种固执的神气,她在母亲身上擦过来擦过去,用很大的劲,月香虽然对 她不瞅不睬,也被她推搡得左右摇摆着,那孩子时而也低声嘟囔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并且鼻子里哼哼着,发出一种幽怨的声音。有时候她又绝望地扯一扯她母亲的袖子。
“呜哩呜哩闹些什么?”月香突然叫了起来,把她一甩甩开了。“你想要怎么样呀,瘪三 !简直就是个钉靶的叫化子,给你钉上就死不放松!天生的讨饭胚!
天天这样,也不管旁边 有没有人!你怎么不死呀,瘪三?你怎么不死呀?”
孩子哭了起来,抬起两只手臂,轮流地用两只袖管试泪。月香始终没有停止补缀衣服, 也并不朝那孩子看看,只管颠来倒去把那几句话重复着,说了一遍又一遍。正仿佛她的 怒气已经渐渐消散了,突然又是一阵气往上涌。她用一种断然的动作,把她缝补的衣服 放了下来,并且很小心地把针别在上面,免得遗失了。那孩子从经验上知道要有大祸临 头。她急得团团转,两只手互相扭绞着,嘴里吱吱喳喳不知说些什么。顾冈在旁边看着 ,觉得非常惊异,这五六岁的小女孩表现恐怖与焦急,简直像舞台上珠一个坏演员的过 火的表演。她那干瘦的小脸看上去异样地苍老,她仿佛是最原始的人类,遇到不可抗拒 的强敌。在这一刹那间,顾冈有一个不可理喻的冲动,简直想掉过头来就跑,仿佛受威 胁的是他自己。
月香一把揪住阿招,劈头劈脑打下去。孩子哭嚎起来。
“好了,好了,金根嫂!”顾冈走上来想拉开她们。“小孩不懂事,你怎么能跟她认真” 好了好了,算了!“ 她完全不睬他。也甚至于他的干涉反而使她多打了两下。她终于住了手,又坐下来继续 补衣服。阿招站在庭院中心呜呜哭着。
“把鼻子擦擦!”月香厉声喊着。
顾冈回到他的座位上去。太阳不久就下去了,他回到他自己房里去,把椅子带了进去。 月香正眼也没有看他一眼。
那天晚上,那孩子一直怯怯的非常安静。她睡熟了以后,月香坐在旁边做针线,心里也 觉得有些懊悔。
她突然对金根说,“等过年的时候,我们也卖点肉,给阿招做点什么吃的。”
她原来还有钱剩下来,金根想。她并没有全部借给她母亲。他不应当这样想——他觉得 这是可鄙的,就像他在那里鬼鬼崇崇侦察她的行动。但是他不由得不这样想着。
她说了这话,又懊悔起来,转过身来察看那熟睡的孩子的脸。“要是给她听见了又不得 了,到时候没肉吃,要闹死了!”她惭愧地吃吃笑着。但是隔了一会,她又沉思着说,“ 其实只要一点猪油。买点猪油来做米粉团子……豆沙馅。小孩子都爱吃甜的。”
第九章 妇联会又要开会了。月香照例到隔壁去叫金根嫂一同去。
“她到溪边洗衣服去了,”谭大娘说。
月香走开了,谭大娘就嘟囔着说,“要去不会自己去,还非得拉得别人一块儿去。别人 又不是坐在家里没事干。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一天到晚忙着开会去,家里这些事谁做 ?一会来叫,一会来叫,一会儿来叫,叫魂似的。你又不是妇会主任,要你这样巴结,到 处去拉人。倒真是夫妻两个一条心。算你当上了劳模了——”她掉转话锋,说到金根身 上,声音越来越高。“人家捧你两句,就发了昏。
也不想想,你收的那九担粮食都到哪 去了?到哪儿去了,我问你——还不是跟我们一样饿肚子!”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谭老大轻声说。
“唉,年轻人傻呵!”谭大娘叹着气说。她坐在那里绩麻。“受不了人家两句好话,就恨 不得为人家扒心扒肝,命都不要了,我老太婆活得比你们长,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饭都 多。我见过的事情就多了。一会儿这个来了,一会儿那个来了,兵来过了又是土匪都厉 害。地下埋着四两小米,他都有本事知道!嗳,不要想瞒得过他们!”
“嗨哟,老天爷,这都是说的什么话呀?”谭老大高声叫了起来。“今天发了疯了!”
谭大娘索性大喊起来,“老头子你不用害怕!我不会累你的,你放心!让他们去报告去!去 立功去!随他再巴结些,还不跟我们一样饿肚子!”
谭老大知道她那脾气是越扶越醉,拦不住她,也就由她去了。他知道顾冈同志今天不在 家,又到镇上去买他的私房糕饼去了——这现在已经不是秘密——金根也出去了,到山 上打柴去了。他们看见金根出去,但是他回来恰巧没被他们看见。
他一直在自己屋里。 月香也回来了,因为她忘了叮嘱金根一声,要留补不要让孩子溜到顾同志屋里去。她一 走进院子,就听见谭大娘在那里大嚷大叫,一时也听不出她是和老头子吵架还是在骂媳 妇。她回到自己屋里,看到金根站在门口,姿热很奇异,笨拙地垂着两臂,像一个长得 太高的半大孩子。
她把冰略略向隔壁侧了一侧。“在那儿跟谁吵架?”
他望着她,仿佛听不懂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