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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依为命
他抱着还龄,往莽莽草原走去,离开军营,离开战争,走入天地之间。
他的一只右手完全不能使力,抱着还龄的只有左手之力;他刚才用内力振荡经脉,逼出银针,结果真气外走,他很可能会武功全失。
但是他不在乎,他抱着还龄,能走多远走多远,他一定要带着她离开,离开这么多伤害,和痛苦。
“砰”的一声,他一只手再也支持不住还龄的体重,为了防止还龄跌落下来,他双膝跪地,稳住了下滑的趋势,一咬牙,再度撑起来,往前走。
还龄在他怀里,还有一丝温暖的气息,很微弱,很微弱。
她像睡了很久很久,等她醒来,发觉,她睡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这应该是一个山洞——不,还不能算山洞,这是一个山壁的凹陷,深度只能容纳一个人——她就躺在那仅有的一个人的地方,地上铺着干草和衣服——很干燥也很柔软,身上也盖着衣服——是一件她曾经亲手帮一个人穿上的衣服。
则宁的衣服?她知道他太容易全身冰冷,所以每件衣服都给她改了,夹了棉絮。他也一定要多穿几件衣服,否则他保持不住体温。但他为什么——会把衣服盖在她身上?
她不是早该死了吗?还龄清清楚楚地记得,她被千军万马拉扯践踏的时候他袖手旁观,现在她却盖着则宁的衣服躺在山洞里?而不是大牢里?
他人呢?还龄微微侧了头,一阵剧痛,她全身都动不了,剧痛并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习惯,所以她竟一时没有察觉。
这一侧头,让她看见,外面在下雨,一个人穿着一件单衣坐在山洞口,拦着雨,挡着风,背对着她。
那是他吗?
还龄自己对自己笑了笑,骗人,怎么可能?则宁会为了她,一个人坐在荒山野岭的山洞口为她挡雨?她真是天真,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梦?会让自己很开心吗?
在做梦,醒来的时候,她应该已经死了。还龄还很清醒地想了想,不,死了,她就不会醒来了,所以无论她醒不醒来,她都是算死了。
这里很冷,完全不像他的王府,冷的时候有暖炕火炉,可以关起窗子,可以加件衣服。则宁倚着洞口坐着,不让风雨吹入山洞里面去。他身上两件外衣都给了还龄,只剩下一件单衣,他其实已经冻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四肢,但他必须在这里挡着,下雨了,她受那么重的伤,再受了风寒,那怎么得了?
北方,是特别特别的冷——
等她再醒来,外面有淡淡的阳光,她仍然看见则宁挡在山洞口,一动不动,像是从来没有移动过。
这个梦怎么这么长?天气还会变化?还龄自嘲,她这回除了看一眼则宁,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咦,谁换了她的衣服?她记得她本来穿的是一件黄衣,此时竟然变成了一件雪白的中衣,没有血迹,似乎她闯入军营,被击成重伤,受千军万马践踏都是一场梦——她在想些什么?她到底是做了几个梦?在这一个梦里,则宁是这样温柔,在那一个梦里,他又是这样残忍——
她好像没有那么痛了,严重的内伤似乎有人为她治疗过,而拉扯践踏只是给她添了许多外伤,她武功在身,会渐渐地恢复。
他为什么不动?她的梦里的他是这样僵硬的吗?
僵硬?还龄突然发觉,则宁倚在洞口的姿势果然很僵硬,他为什么不会动?她忘记了他冷眼看她被践踏的时候的狠心,反正这是一场梦,是一个则宁对她很温柔的梦,她可以去——好奇一下。
她爬了起来,她已经习惯全身都痛,反正是做梦,痛也是假的,不怕不怕。
这个洞很小,真好,她只需要爬两步,就到了则宁身后,“少爷——”她想这么叫,但叫出了声才发觉自己说话含混不清,她伸手去触了他一下。
好冰。
还龄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咦,做梦也是会这么清楚的?她侧过头,看着则宁的脸。
他的睫毛好长,微微闭着眼睛,肤色本来很白,如今微微地有一点发青,像冰冻了多年的冰川,几近透明的冷清。
她不知不觉伸手去触碰他的脸,好冷好冷。
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像一个冰雪的梦被惊醒,他睁开眼睛,有几分迷茫,几分,看着还龄,口齿启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来。
他这个样子,真像是当初那个说不出“我”而递给她一只蜗牛的那个人,还龄身子一软,跌坐在他身上,她没有这么多精神体力支持她一直趴在那里。
好冰好冰的身体——
还龄恍惚地笑了,他是想说“我好冷吗”?她一向都能猜测他在想什么,他一定是冷了,这个她梦中的则宁,那么温柔而淡然,一点都不像会那样残忍地对待她的人,他怎么会残忍呢?说他残忍的人才最残忍,这样惊扰了她的好梦!
他很冷,她无意识地拉过本来拖在她身上的衣服,那是他的衣服,一起温暖好了,不怕,不怕,这只是做梦,不会冷的,我们一起盖着它,不冷。
则宁本来已经几乎冻昏了过去,但是天气转暖,救了他一命,他再继续失温会死的,但是还龄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让他一下惊醒过来的是有个温暖的东西在摸他的脸。
温度,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睁开眼睛,他竟然看见了还龄。
一个没有恨的还龄,一个关心他的还龄,她总是这样,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无意识地关心他。她显然有些像在做梦,眼神恍恍惚惚,嘴角却始终带着笑。
他想出声,但是发不出声音,他的体温太低;他也动不了,全身都僵硬了。
她竟然笑了?
他很久没有看过她的笑脸,依旧笑得好看而令人舒服。
在她笑的时候,他的心中温柔的一声碎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破去。
然后她就跌入他怀里,一下温暖了他全身,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的娇柔和温度,再然后,她傻傻地拉过她身上盖着的衣服,笑着也盖在他身上,最后,她睡着了。
则宁一点一点的回温,一点一点地抽去了他骨子里的寒意,一点一点地散发出一个淡然的微笑。
这才是他的还龄啊!
床——在动——还龄迷迷糊糊地醒来,因为震动,她不舒服地发出一声咕哝,全身都痛!但是已经没有那样剧痛,她的体外伤,经过休息,渐渐会好的。
有人在轻轻抚摩她的头顶,把她放到一个更加安稳的舒适的地方去。
真好,她不自觉带着浅笑,有个人在疼她,有个人在关心她——她骤然醒了过来,谁?
则宁把她放回洞内的衣服和干草上,他正在为她盖上衣服,虽然外衣离开他的时候,他本能地感觉到寒意,但是既然他已经能动了,那就让她舒服一点。
他没想到还龄会醒过来,是因为他不常照顾人,手脚太不细致?他更没想到的是,还龄醒来之后,一掌劈了过来。
“呼”的一声,而他茫然承受,他从来没有防备过还龄,那天,被她一指点了穴道是这样,今天被她一掌劈中也是这样——他从来不曾防备过还龄,他从来不觉得她会伤害他,好像他不相信她会杀人一样!所以——即使被伤害过了一次,他也是学不会防备的。
“嘭”一声,他被震得跌在地上,还好还龄重伤在身,这一掌没什么劲力,否则以则宁真气岔经的身体,是抵挡不住的。
“咳咳——”还龄劈出那一掌纯是感觉到有人在身边,为了防卫而发的,一掌劈出,她伏在盖在身上的外衣上连声急咳,咳出了几口血来。
还龄!则宁站了起来,轻轻地,隔着被抱着她,轻轻地拍哄着她,就像那一天一样。
好冷好冷,这个人像冰一样——还龄咳了几声,陡然警觉到这种安慰——则宁?她的背一下子僵直,一动不动,感觉着则宁的一举一动。她不会忘记他的绝情,在她向他求助的时候,他可以狠心看她死——
他想做什么?她防备地一寸一寸抬起眼睛,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看不到则宁,因为她就像那天一样,被紧紧地抱在怀里。
“放开我!”她突然叫了起来,声调是残缺不全的,但是她叫了出来:“放开我,你想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她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难道,难道他——
“如果你真的要我放手,我就放手。”则宁的声音响了起来,虽然是含糊不清的,“你说放手。”他说得很认真,绝没有玩笑的意思。
还龄静了一下,说:“放手。”
他依言放手,很君子。
还龄转过身来,眸子里混合着惊恐与防备,她立刻缩得远远的,抱起衣服,缩在洞内的一角。
那一刹那,则宁真得很想一下子告诉她真相,告诉她,那天晚上的人不是他,他不会伤害她的——永远,都不可能。但是他不能,他已经很仔细地想过了,告诉她,除了对她造成更多的伤害,并不能弥补什么,她认为那个人是他,那就是他好了,至少,他会爱她,会补偿,但是则安,他是不可能对还龄负什么责任的。
她需要一个人来恨,那就他来好了,不要再提过去,让他们就看现在好不好?他不会饶了则安,但那要等他安顿好了还龄,而眼前——困难还很多很多。
“不要怕我。”他说,因为体温的关系,他的声音发不出来,非常微弱,“对不起。”
她瞪着大眼睛看他,对不起?他竟然以为,一句对不起就算了?那天下杀人放火的重犯,是不是也对不起就可以原谅?失去的东西决非道歉就可以追回,更何况,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东西,她的立场、她的心、她的尊严她的希望都已经因为他而失去了,他现在说对不起,不觉得很可笑吗?
她不知道,他说出“对不起”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则宁改了一种口气,她不能接受他的爱,就接受他的安排,好不好?“不要怕我,我——”他顿了一下,居然可以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们落到这个境地,如果不齐心合力,恐怕是很难在关外草原生存下去的。”他知道她不能相信他会爱她的理由,那他就编造一个理由,要求她和他在一起。他也不希望她知道他为她做出了什么样的牺牲——牺牲了功名利禄,牺牲了一身武功,也许——还牺牲了他生存的权力——皇上是不会饶了他的。
阵前逃跑的将领,因私忘公的男人,他已经从最荣耀的人,变成了最可耻的逃兵,罔顾了国家的前途命运,罔顾了他从前最为看重的东西。
但是,他会慢慢抚平她的伤、让她忘记痛苦。他不是容隐,他早就说过,他并不是真的重视江山,他只不过是没有东西可以重视,所以不得已而重视,如果让他找到值得重视的东西,他就会罔顾。
朝廷的事,容隐必然会处理得很好,他很放心。
原来是这样,他和她必然是不知道遇到什么危难,和大军脱离,落到孤身处在荒山野岭的境地,他需要她的帮助,所以才救她。还龄接受了这个理由,慢慢放松了身体,“皇上没有要杀我?”她不再出声,做口型。
“皇上——”则宁一辈子没有说过谎话骗过人,他顿了一下,“皇上还没有找到你,就遇到了辽军攻打,我们就落到了这个地步。”他自己的话破绽百出,但是还龄没有细想,他又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草,和我们的衣服。”
“我的衣服呢?”她明明记得穿的不是这一件。
“你的衣服——”他面不改色,“我丢掉了,因为已经不能穿了。”那衣服上都是血,还龄的血。
“这是——”还龄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你的?”
“不是,是我之前——”他考虑着要怎么说才恰当,仍是照实说:“我再去给你找大夫的时候,拿了一件新的,是我的,我没有穿过。”他解释他的行为,“我不能让你死,皇上那里我无法交待。”他特地找出一件新的,就是怕她不喜欢穿过的衣服,结果,也幸好一时意气,手上挂着衣服就出来了,否则,让他那里找衣服去?
“谢谢。”还龄沉默良久,做口型。
“不——不必。”则宁身上好冷,所以那声音也就轻微得近乎于无,“你休息,否则伤是不会好的。”
还龄非常听话,趟下去,闭起眼睛,休息。
则宁坐在一边看她,外面阳光很柔和,照成一个剪影,为她遮住那份明亮,让她休息。
她又怎么会睡得着?她只是那么僵直的躺着,一动都不想动,也一动都不能动。
不久之后,她闻到一股焦味。
燃烧的焦味。
睁开眼睛,则宁在生火烤着什么东西,洞本来就很小,这么一烧,登时一洞都是烟气,熏得人根本消受不了。
他在干什么?
“咳咳——”则宁自己也连声急咳,但他还在继续烧,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还龄终于忍不住坐了起来,他到底在干什么?难道,他不能杀她,却要烧死她吗?
坐了起来,才发现他在烧青草,他点了火,就把一把青草往火上凑,那青草本就很生嫩,充满水分,一烧起来,满洞都是浓烟。
感觉到她起来了,则宁怔怔地拿着那一把带火的青草,抬起头来看她。
他甚至不知道那火已经烧到他的手指,他很漂亮的白玉无瑕的手指。
还龄倒抽一口凉气——他不会说他在做饭吧!这世上哪有人这样煮东西的?小孩子玩游戏都知道要有锅有碗,你看他拿的那是什么?谁告诉他随便抓一把青草就可以吃?他是尊贵得傻了还是没有脑的?
眼见他就要引火烧身,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从铺位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这个笨蛋!她看见他依旧是那样清澈而淡然的眼神,有这样眼睛的人,为什么会做出那样残酷卑鄙的事情?他不是残忍狡猾吗?那又为什么净做些傻事来——让她心痛——让她时时想起第一天的则宁?则宁见她跳过来抓住自己的手,才发觉火已经烧到了手上,见到她恼怒的神色,他竟不自觉微微一笑,她还是关心他的,想着,他轻轻吹了手上烧好的草木灰,让它冷却一点,然后,慢慢地,非常小心谨慎地,涂在还龄手上的伤口上。
那个伤是他的将士们踩的,他要把它治好。
温热的手,则宁难得温热的手,触在她发烧的伤口上依旧显得微凉,但是,她依旧感觉到,那手指带来的温暖——与怜惜。
为什么?你既然如此对我,为什么,又要给我这样的怜惜——还龄慢慢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伤口,则宁,你不觉得,这样,比什么都更残忍吗?
则宁这时慢慢开口:“那时候——不是我不想救你——”他想解释什么,却没有说下去,说到一半,就没有下文。
还龄等着他往下说,等了良久,他没再说什么,她就低低地道:“你只是喜欢看我痛苦,所以不想救我,所以不让我死,对不对?”她全然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因为声音是残破的,也是模糊的。
但是则宁听得懂,“我从来不喜欢任何人痛苦,”他的声音有一种无端的平静,“包括你,包括其他人。”他涂好了还龄手指上的伤,轻轻地放开她的手,“我不是不想救你,是我救不了你。”
骗人,你如果想救,有什么人是你救不了的?还龄清楚他的武功,也清楚他的权势,但是他说救不了,她就听着,无意去和他争辩什么,没有意义的,即使强迫他承认是他不愿救她,那又如何?她会很开心吗?还龄想着,轻轻地笑,那样的笑,是淡淡的,也是没有心绪的。
“我不知道我们可以吃什么。”则宁换了一个话题,他已经给还龄的手上好了药,但是,他自己的手却灼伤了几处,“你是在这里长大的,你说。”他到现在还不习惯说话,但是还龄不能说、她也不认得汉字,她只认得契丹文字,那他就必须说。
还龄默然,他就是为了这个而救她?她抬起头,四下张望了一下,看见则宁不知道从哪里拔回来的一堆青草,各种各样的青草,想来则宁早就什么因素都考虑齐全了。她从中选出了几种,那是可以吃的。
但是,草原之上,最好吃的东西是蘑菇,不是青草,草原之上还有狍子,还有野兔,还有很多野鸟,她默默想着,却没再说什么。
“我去找点东西回来,你休息,不要到处跑了。”则宁也不善说话,想了良久,才说了这一句。
她点点头,不想再和他说什么,闭起了眼睛,躺回铺位上去,她也真的好累好累。
则宁出去,他除了要找点吃的东西回来,还要找一点柴火,找一点清洁的水,他不知道独自生活是这么难的事情,任何的需要,都要自己张罗。
而且,还龄伤重初愈,应该是要补一补身体,但是此时此刻,叫他到哪里去找补品回来?
满目青草,荒原碧碧,他原本觉得这景色很美,但是现在,他只觉得这景色很要命。
地上的草都长得很相似,他拿着还龄挑出来的几种,很费劲地在地上比照,半天还没找到多少,水源倒是找到了,他却没有容器把它装回去,空自在那个小水潭旁边站了半天,不知道如何是好,忙了半天,天要黑了,他还没有什么成就。
咦——这个是——一个蛋吗?
他低下头,原来,在水潭的旁边,有几个水鸟的窝,这里荒山野岭,少有人来,那窝就在地上,也从来没有人惊扰了它们。
对不起了,则宁伸手准备拾起那个蛋,因为还龄需要这个东西,如果只有他自己,他是不会动这几个蛋的。
伸出了手,他却无端感觉到眼前一黑,差一点一头栽倒在地上,右手背后的伤处分外地疼,整条右手麻痹无力,刚才好不容易拾到的野菜全部掉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则宁抬起手按住自己的头,一阵阵的头昏,一阵阵的隐隐作痛,他的身体是一天没有休息,但是也不至于变成这样。过了一会儿,头昏过去,他才记起他武功已失,已经不再是可以随便餐风露宿的人了。
他不知道,他的持续体温偏低本是不好,他又不自量力,在山洞口吹了几个时辰的风雨,加上武功全失,原来在秦王府所受的风寒也并没有好全,就随军远征关外,已经有病根侵入身体,一时虽然看不出来,但是长远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他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晚上,他和还龄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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