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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殷勤为探看
一个月之后。
湘江之上,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江风瑟瑟,吹得人发丝贴鬓而飘,衣袂向后扯动飘荡。
一个青衣男子负手站在舟头,迎着江风,在扁舟顺水而下遭遇险滩礁石的时候,都站得笔直,丝毫不为眼前的惊险所动。负手望天,站在舟头,顺水而下,这样孤高的气势,自然这青衣男子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一个白衣女子盘膝坐在舟尾,膝上横着一具瑶琴,远远看去,只见容颜如花,可惜一头青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变成了灰发。
再看舟头的青衣男子,居然是一头白发。
虽然发色让人看起来很不协调,但是显然这两个人并不怎么在乎。青衣男子凝视着天空的风云变幻,白衣女子轻轻的弹琴,琴声混合在湍急的流水声中,却依然清晰。
“流落征南将,曾驱十万师。归罢无旧业,老去恋明时。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茫茫江汉上,日暮欲何之?”白衣女子自然是姑射,她悠悠弹琴,慢慢的念了这一首诗。这首诗原本有老将归罢的苍凉之意,但是姑射念来,却是别有居心。
青衣男子是容隐,闻言眉头耸动。他知道姑射是在问他,像他这样“曾驱十万师”的人,随着她归隐,随着她江湖漂泊,是不是会觉得委屈?当然还有一半她是在调笑,说容隐过去的无限风光,荣华富贵,如今都已经过去了。
“我为大宋死,为你生。”容隐没有回头,只是简短地回答了这一句。
姑射看着他,心中有无限骄傲,这样的男子!她不知道要如何去说爱怜,心中的激动喜悦,无法用言语表达。“容隐,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她柔声问。
容隐眉头微蹙,“说过了。”
“那我再说一次好不好?”姑射放下瑶琴,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背上,闭上眼睛,“我真的好爱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感激苍天把你还给了我。”
容隐这样冷的人,也稍稍融化了冷厉,略略转过头他轻轻搂住姑射的肩头,“我也感激。”他没有姑射说得那么动情,但是姑射知道,对于容隐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卿卿我我也要挑个地方!这里是湘江鲤鱼塞的地盘!是你们执意要从这里的水道过去,打伤了我几个弟兄吗?”岸边突然冒出一大帮人,为首的一身黑色,约莫四旬,“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就是你们了!”
姑射和容隐微微一怔,他们两个要从这里放舟,凭他们两个的武功,怎么可能会惊动这什么“鲤鱼塞”的人?一男一女?打伤了鲤鱼塞的人?
姑射微微一笑,低声道:“容大人,你是不是觉得很冤枉?”
容隐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
“江湖生涯就是这样了,时不时有意外,但是有时候也会遇见高人,有时候寂寞,有时候也很有趣。”姑射轻笑,并不把什么鲤鱼塞放在眼里。
容隐淡淡地道:“我既然决定随你行走江湖,就绝不后悔,寂寞也好,有趣也好,我都陪你。”
姑射扬起了柳眉儿,“一言——”
容隐接口,“九鼎!”
姑射嫣然一笑,容隐也眼有笑意。
旁边的鲤鱼塞众人看着这两个人居然继续卿卿我我,根本就不把他们塞主的话当话,不禁喧哗,“给我砸烂他们的船!让他们下水!”
在一片喧哗声中,姑射弦中一划,新制的桐木琴“铮然”一声,刚才大叫要凿船的大汉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竟然已经被琴声震伤!
大汉身边的人扶助他,惊怒交集,“你用了什么妖法伤了我们二哥?你这妖女……”
妖法?姑射哑然失笑,缓缓拨弦,“他只是受了一点轻伤。”
容隐就站着看她应付这帮江湖汉子,说实话,他很少看见这样的场面,看着也颇觉新鲜。
她随随便便就可以让任意一个人“受一点轻伤”,那么她如果要杀人,这些人岂不是几下就全部死光?鲤鱼塞的人脸上变色,缓缓退开了一段距离,“姑娘是什么人?如此武功,当不会和我们鲤鱼塞为难,我们并没有得罪姑娘。”
姑射听而不闻,扁舟顺水慢慢而下,“水道并非你鲤鱼塞独有,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她答非所问,目光凝注在琴上,慢慢的拨了一首新曲,低唱,“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
扁舟渐渐远去,姑射白衣如画,渐渐没入了江河与天的远方。在她的前方,那负手的青衣男子始终未发一言,居然自始而终,一眼也没有向鲤鱼塞那些人看来。他看的,只是那船上的白衣女子,眼里的光彩淡淡的,似有情,似无情,但是别人看着他看白衣女子的目光,不知不觉也会跟着他看痴了。
“我们遇上了高人……”那塞主喃喃自语,突然醒悟,“啊,琴声伤敌!难道她是——”
“浮云般的女子,江湖传说中的女子,姑射。”这一句并非有人回答,而是那个时候每个人心中同时浮现的一句话。
浮云姑射——居然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她这个江湖弟子心中最美的梦,已经结束了。
那个伴在她身边的男子是谁?江湖上从未听说有这号人物,他是谁?
他是谁?
这个疑问,在姑射和容隐行走江湖的时候,有无数人这样怀疑过、询问过。他武功卓绝,冷静睿智,气宇森然,似乎小小的江湖根本容不下他,他的才华,在什么江湖纷争之中只是大材小用而已。他到底是谁?是谁?是谁?
但是无论怎么打听,却始终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因为——除了极少数的人,没有人会把他和一个已经死了很久的朝廷大官联系在一起。更何况,这名大官死亡之后,朝廷也已经很少提起他的名字——因为一提到他的名字,皇上便要心情郁郁许久。
江南羽与江南丰自然知晓是容隐,但是姑射和容隐既然有意隐瞒,他们自然也不会说。
由于他冷然威仪,气宇参天,加之一头白发,江湖中人代称为“白发”。
姑射和容隐如此远去,直到看不见鲤鱼塞的人,容隐才淡淡一笑,“江湖岁月,如果常有意外,也是热闹得很啊!”
姑射盈盈一笑,“我是不是很蛮横?”
容隐笑笑,“蛮横?”他转过头来,难得笑得温馨,“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当年武林大会上你的话居然比江南羽更有影响力。”
“为什么?”姑射好奇。
“因为你真的像个仙子。”容隐微笑,“高不可攀的仙子。”
姑射哑然失笑,“仙子?”她凝视着他,慢慢地道:“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看见我为你痴狂的样子,为你哭,为你落泪,为你——去见鬼。”她笑颜如花,“我只是女人。”
容隐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像抚摸着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小心而怜惜,“我不会再让你哭。”
姑射嫣然轻笑,手指微动弹奏了一曲《清平乐》,心情温柔至极。
容隐静听,气氛此刻温柔多情。
突然之间,遥遥有歌声传来。
“……怨恨苦于无人听。汉月悲风呜咽在,千古烟云哭风情……”
这歌一传来,姑射陡然觉得琴声受到压制,她这瑶琴灌注了她的内力,激荡而出,可以杀人不见血的,此刻却居然受到歌声的压制——原因无它,必然是这个人的歌声也一样可以伤人于无形!
她立刻换了一曲激昂的《剑器近》,琴声铮铮然,有肃杀之音。
远处的歌声渐渐靠近,“……红颜白骨如相亲,孤笛吹血独有音。谁知沧海人如许,玉碎江南月未明。”
姑射琴声相抵,只觉得这个对手吐字清晰气脉悠长,内力绝不逊色于自己,心中暗暗吃惊,她不知道江湖上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号人物?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恶意?忍不住看了容隐一眼,她生怕这样的杀人之音相斗会伤到了容隐。一抬头,却看见容隐眼中微微有一层笑意,等到来人唱罢,才淡淡地道:“兵甲刀剑冷于冰,怨恨苦于无人听。汉月悲风呜咽在,千古烟云哭风情。红颜白骨如相亲,孤笛吹血独有音。谁知沧海人如许,玉碎江南月未明。六音,这一首《清恨》,是则宁作的?”
姑射刚刚感到惊讶,岸边有人懒洋洋地道:“你真聪明,怪不得则宁老是夸你,一听就知道这么凄凄惨惨的诗绝不是我作的。”
容隐淡淡地道:“我从前在圣香那里听过一次,你怎么会在这里?皇上准你离开开封?”
他这么一问,姑射才知道,这位可以以歌声杀人的男子,居然也是容隐的旧识。看了岸边一眼,她看不到人,心中很是诧异,朝中有这么多高人,真是卧虎藏龙,可敬可怖!
六音懒懒一笑,“皇上准我?我跑啦,我忙得很,没空给皇帝老儿唱歌跳舞卖弄风情,我忙着追老婆去!”他这样说话,不知为何,听起来很有一种令人怦然心跳的魔魅的感觉。慵懒,但是迷蒙给人诱惑。
那是一种——风情万种的感觉!姑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形容一个男子,但是这位没有见过面的“六音”的确风情万种!
容隐略微显出了诧异的神色,沉吟道,“你也离开了?”
岸边未现身的人却反问,“你也离开了?”
容隐颔首。
六音遥遥的笑,“稀奇稀奇!恭喜恭喜!”他一直没有露面,声音却渐渐远去了,“容隐,其实我并不讨厌你,日后江湖相遇,我请你喝酒,现在我追老婆去,暂时没空……”
姑射失笑,“当真是很奇怪的人。”她抿嘴微笑,“不给我说说你认识的朋友?像这样偶然撞上了一个就已经让我很吃惊了。”她抬头看着容隐,柔声道,“坐下来,把你从前的故事说给我听好不好?”
容隐坐下来,嘴边慢慢泛起了微笑,“从前的故事?”他一面回想,一面心里慢慢的温柔起来,当初——并不觉得和这么多人相识是幸。也不知道,如今无官无事,坐下来回想,居然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他凝视着姑射,如果他永远不离开官场,他就永远不知道,相识和回忆都是一种缘分、一种福气。姑射——你要我怎么爱你?怎么感激你才足够?
扁舟轻轻的晃荡,容隐的语气淡淡的,依然没什么感情,但是姑射听得懂他话中的真心,“朝中曾经有四权五圣。我,圣香,岐阳,聿修,降灵是五圣;上玄,则宁,通微,六音是四权。其实,分别四权五圣只是一些闲人喜欢,你都很清楚,就算是同称五圣,我和降灵根本就毫无交情,因为他和圣香很熟悉,所以大家说起来,都把他算在五圣之中。”
“大家?他们不怕鬼?不觉得降灵很可怕?”姑射诧异。
容隐淡淡地道:“谁也不知道降灵是鬼,贩夫走卒只知道他是圣香的好友,你知道圣香的脾气,他最喜欢胡说八道,在开封谁也没有他名气大、他闹的事情多。”
“如此说来,四权五圣,只是两群比较要好的人。”姑射听懂了,“六音和上玄要好些,所以他就算在四权,你和圣香熟悉,你就算在五圣?”
容隐哑然失笑,“你也认真了?算在四权中还是五圣中,很重要吗?”他回想,“对我来说,他们都是人才,难得一见的人才,各有所长,是朝廷里几个特立独行的怪人。”
姑射低笑,“果然是怪人,你冰冷孤傲,那也就算了;圣香稀奇古怪,我到现在看不透他;也看不懂他,降灵单纯可爱,善良纯洁;岐阳我只见过一次,也有点稀奇古怪,总之都不像个正经人。”
容隐淡淡一笑,“你没见过聿修,他就不稀奇古怪,他严肃得很,做起事情认真得谁都受不了他。”
“比你如何?”姑射玩笑,“你难道就不严肃?不认真?”
容隐真的想了想,忍不住微笑,“我做的事情比他多,但是他的态度比我认真。我记得有一次,我向他询问大宋人口,我要募兵需要人口数目作参考,那本不是聿修的职责,我也是偶然开口。结果过了一天,他告诉我,是四百一十三万两千五百七十六户。”
姑射讶然,“真的假的?”
容隐笑笑,“我也很惊讶,问他从哪里来的数字,你知道他说什么?”他本难得这样和人开玩笑,但是面对姑射自然不同。
“什么?”姑射好奇。
容隐答道,“他说,‘算的。’”
“啊?”姑射忍不住好笑,“果然也是怪人。”
容隐莞尔,“也不算怪了,比之圣香岐阳,那是小巫见大巫。”
“那六音呢?”姑射问,“他的歌声绝不比我这琴声差,这么好的武功,居然给皇上唱歌跳舞?”她实在不能理解。
“六音?他那是一时兴起。”容隐轻笑,“和你一样,他也是我行我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一时兴起跑到皇宫做乐官,一时兴起收了个姑娘作徒弟,结果那姑娘跑了,他也跟着跑了,真不知道要说他什么好。”
“姑娘?”姑射好胜心起,“什么样的姑娘?美不美?”
“当然美。”容隐看着她,知道她在想什么,“六音的徒弟是宫中伶女第一,怎么不美?”
“比起我呢?”姑射问,她向来被奉为第一,虽然淡泊,但女子之间毕竟有比美之意,倒也不是她气量狭小。
“她美不美,是六音的事,与我无关。”容隐淡淡地道:“她很美,你也很美,她的美是世内的,你的美是世外的。”
姑射盈盈而笑,“这世上很多人赞我美,但是只有今天我才觉得我真的美。”她轻笑,“因为是你说的。”低头弄了几下琴弦,她又问,“兵甲刀剑冷于冰,怨恨苦于无人听。汉月悲风呜咽在,千古烟云哭风情。那首诗作得很好啊,则宁想必是一个才子。”
容隐微微一笑,“则宁是一个哑巴。”
“真的?”姑射错愕,“哑巴?”她原本想象则宁是多情才子,文采风流,结果他却是一个哑巴?
“四权之中,我最敬则宁。”容隐淡淡地道:“虽然他不会说话,但是他的心思、才智、武功、文采,样样不比人差。贵为秦王府三世子,他没有一点娇气,如果说要评温文儒雅的佳公子,我首推则宁。”他慢慢地回想,“为人则宁,为事则宁,则宁是一个很能忍的人,没有脾气,也不喜欢争权夺势,喜静无争。”
“这种人根本就不合适在朝廷当官。”姑射说得轻柔,却一针见血,“上玄比他强势多了。”
容隐扬起眉头,淡淡地道:“哦?你只见过他一次,居然如此清楚上玄的为人?”他记得姑射只在梅岭武林大会见过上玄一次,既没有说过话也没有打过照面。
“容大人,我是跑江湖的小女子,”姑射轻笑着把头依靠在容隐的肩头,“他站在那么抢眼的地方,那么猖狂的态度,身边还有一个那么像你的女扮男装的姑娘,我怎么能不注意他?上玄武功不弱,才智不如你,从他和你救我的方式就看得出他比较莽撞,但是他比你多情。”
她的语气那么肯定,容隐有点似笑非笑,“怎么说?”
“他就不会等到他为朝廷累死之后,才跟他心爱的女人走。”姑射幽幽地道:“配天在他心中远远超过大宋。”
容隐皱眉,“你是在怨我么?”
姑射看了他一眼,“怨你?”她悠悠地道:“我也想怨,当你三番四次赶我走的时候,我想恨你,但是恨不起来。”她凝眸静静想了一会儿,“我喜欢这样的你,因为在你心里,不仅仅只有爱情,你的心比上玄高远。”她叹了一口气,黯然把手压在眼睛上,“但我有些时候也是恨你的。”
容隐缓缓抱紧了她。
“在你死的时候,我恨你不守约誓,也恨我自己为了你已经完全失去自己,我可以为你死——”姑射低声道,然后淡淡地苦笑,“你听这像是姑射说的话,做的事情?我原本很潇洒……”
容隐低下头吻了吻她,“幸好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保证不会再发生。”
姑射点头,低声道,“你如果再死掉,我就把你的死尸丢到河里喂乌龟。”
容隐一怔,忍不住皱眉埋怨,“好端端的,学圣香胡闹!”
姑射忍不住笑,“呵呵——”
一叶扁舟,烟水之中,飘飘荡荡,轻笑悠悠隔着水雾传来,任谁听了都觉得很愉快。
过了两年。
容隐“死”的忌日。
姑射和容隐路过开封。
“让路——王大人的轿子——请让路——”一路人数不少的官轿自宣华门出来,大街上人来人往,这一路约莫七八顶轿子不知道要去哪里。
“咦?”容隐远远的看,“王大人,赵丞相,聿修,慕容将军……这些人既不是一路也分属各部,居然会聚在一起?”他低低地自言自语,微微有些疑惑。
姑射低声道:“你要上去叙旧?”
容隐回过头来淡淡地道:“我已经为大宋死过一次,我并不欠它,何必叙旧?重生的只是容隐,并非枢密使,我和他们也无旧可叙。”
姑射微笑,“相处了这么久,我不会不相信你的。”
两个人正远远地说话。
突然之间,这一路要出城门的轿子起了少许混乱。
姑射凝目看去,只见有个孩子跌倒在王大人的轿子前,大声哭了起来,城门口本就容易堵塞,这一下轿子全部堵住了。
第一个轿子的“王大人”下轿来,扶起了那个孩子,突然,旁边一辆马车因为要勒马停车不至于撞到官轿,“啪”的一声,居然把缰绳勒断了!两匹拉车的惊马笔直地向那一排官轿和轿子前的王大人和跌倒的孩子踏来!
“得儿……”马蹄声疾如雨点,听之惊心动魄!
“不好!”姑射低吼,她当弦一划,“嗡”的一声,琴声如同利箭对着两匹奔马射去!
奔马粗壮,被她琴声一震,震得口鼻出血,受了内伤,变得更加狂怒!一转眼奔到王大人头顶,粗大的马蹄对着那孩子踏了下去!
姑射一弦无效,心知轻视了那两匹马,心下大急,五指一扣,七弦俱发!
“铮——”的一声大响!不是她目标的旁观者也听得头昏目眩,耳边嗡嗡作响。
只见两匹奔马本已到了轿子前,她再发弦也来不及了!但这两匹马却都静静地被两个人托在了半空中!
一个朝衣未解,一张文秀的脸,显得单薄而且纤细,十足像个风一吹就倒的白面书生,他却肃然着一张脸,单手把冲到轿子前面的第一匹马举了起来——他之所以用单手,是原本计划要用另一只手去托另一匹马,但是另一匹马却被人托走了!
另一个托起奔马的人一头白发,面上悬挂着一块青布方巾,看不见容颜。白发人站的地方比白面书生要远,但是白面书生的轿子在后面,他能“听见”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下轿、扑前、托马,一气呵成,显然也很困难。所以两个人同时到达,各自托起了一匹马!
但是托起马只不过是免了马失前蹄之灾,如果惊马一挣扎,马蹄在空中不免也会踢到路人,踢翻轿子,托马的人自然更是危险!但是此时姑射七弦琴发,两匹马立即死亡,一动都没有动!
一场惊险,在三个人通力合作之下,化险为夷。
王大人这才回过神来,犹自吓得脸色苍白,“聿——聿大人——”
那托起第一匹马的白面书生是聿修,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另一个托马的白发人,嘴里简短地道:“上轿!”
王大人现在是惊弓之鸟,聿修一说,他立刻上轿。那白发人自然是容隐,他救人要紧,顾不得暴露身份,扯上一块方巾就扑了出来。
聿修突然松手,任那匹死马摔在地上,死马摔得血肉模糊,他毫不在乎,只是凝视着容隐,“你——”
容隐知道聿修心细如发,认真之极,被他一怀疑上事情不水落石出,他是绝不罢休的。当年他“死亡”,然后又“复生”的事情圣香并没有告诉聿修——因为聿修不会作假,如果他知道容隐没死就不会伤心,那就很容易让人看出来问题。而且聿修固执得很,知道容隐没死说不定逼他回来做官,所以圣香根本就是存心瞒着他。万一让他看了出来,那可就麻烦了!但是如今聿修的目光就炯炯盯在他脸上,饶是容隐才智卓绝,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以聿修擅长查案的眼光,他会看不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何况,容隐那一头怎么样也抵赖不过去的头发,就很容易穿帮,更何况,聿修是容隐这么多年的好友!
结果聿修看了许久,居然问:“你是什么人?”
容隐怔然,聿修这是——
“他是我夫君。”姑射抱琴而出,站在容隐身边。
聿修看了姑射一眼,微微一笑,“夫人弹的好琴,聿修佩服。”他居然没再多说什么,也没再看容隐,就这么一笑而去。
路人议论纷纷,容隐放下死马,深思地看着聿修轿子的背影。
“他存心放过了你。”姑射低声道。
“他还没有忘记我。”容隐冷淡的声音有少许激动。
姑射轻叹了一口气,为了她,他放弃了他的好友。这时她又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拉过路边的一个看客问:“这些大人是去做什么的?”
那看客显然有些稀奇,“你们是外地来的吧?不知道?今天是容隐容大人的忌日,皇上派王大人前去拜祭,还有些大人是自己跟着去的。”说着,他摇了摇头感叹,“不是开封的朋友,谁都不知道容大人,可怜容大人正当年少,为了朝廷劳悴而死,真是可惜,老天无眼喽!”
姑射和容隐面面相觑。
姑射忍不住轻笑,“扑哧!”
容隐没有笑,他的眼中刹那掠过了太多感情。
“弄了半天,原来,你救了拜祭自己的官队……”姑射好笑。
“他们居然都没有忘记我。”容隐叹息,与姑射并肩往城外走。
姑射凝视着他,柔声道:“没有人会忘记你,因为你是那种——不能被人忘记的人。”顿了一顿,她低声问,“后悔和我走吗?”
容隐淡淡一笑,“不后悔,我从不后悔和你走。”他缓缓地道:“——今天,只是让我也不后悔——为大宋死。”
“我现在明白,当初你为什么肯为了大宋做那么多事情,皇上没有忘记你,聿修没有忘记你,连路人都没有忘记你——大宋江山——朝廷百姓,也许真的有值得可怜可爱的地方。”姑射微笑,“我替你高兴。”
“对,”容隐凝视着天,凝视着姑射,然后用他那冷冷淡淡的声音道:“容隐——生前死后,所作所为——终生不悔,也终生无悔!”
终生不悔,也终生无悔!
姑射看着这个已经成为自己夫君的男人,心中无限骄傲。放眼看去,满天晚霞如火,烧到了天的最边缘还一样绝艳,那灿烂的霞光,把和自己一起看天空的这个男子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长得可顶天、可立地——可以——撑起她的整个一生一世!
中秋——《姑洗徵舞》番外篇
开封府的长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到处都充满了“冰糖葫芦——又甜又酸的冰糖葫芦——”,“上好的胭脂花粉——”,“写字算命——”等等叫卖吆喝声。
长街的一头是个卖艺的摊子,一个十五六岁梳着长辫子的女孩正在舞刀弄枪,耍得虎虎生风,赢得许多喝彩。
“好!厉害!”
“丫头再来一个!”
“这是哪家的女娃,长得俊俏,身手也不错。”
最后一个说话的是今日闲职的禁军领班,叫做陆大户,他自己也有两下身手,看着这女孩拳打脚踢,连连点头。
正在满堂喝彩的时候,那女孩飞身上了一根搭在三丈来高架子上的竹竿,要在上面表演一个“鹞子翻身”。
这时,远远的有个正在冰糖葫芦摊子上看得不亦乐乎的人转过头来,“哎呀”一声叫了起来。看这公子哥约莫二十来岁,一身衣裳华贵灿烂,一张精致漂亮的脸,外加一把折扇在腰,正是圣香大少爷是也!
正在圣香“哎呀”叫了一声的时候,那三丈高的架子似乎本来驾得不扎实,被女孩的重量一压,“咿呀”一下子,整个跨了下来,竹竿乱飞,木片寸寸掉了下来。
下面围观的人吓得四散奔逃,尖叫之声四起,卖艺班子的人纷纷惊呼,“四妹!四妹!”
“哎呀!”圣香左手还拿着一支冰糖葫芦,右手还提着一大袋子零零碎碎的东西,这个样子,叫他怎么救人?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哎呀”之后又叫了一声“哎呀”!
眼看那“四妹”就要从空中摔下来,摔在一地木片铁钉之中变成肉饼,突然她似乎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不但没有掉下来,反而翻了个筋斗,被向上抛去。
圣香咬了一个冰糖葫芦笑眯眯地吃着,站在一边看戏。他看得出那女孩被人用劈空掌力推了一下,有这样掌力的人,开封之中,就是聿修啦!不过,圣香看着聿修的轿子过去,似乎没有打算救人救到底。这么一掌把人推了上去,就算救完了?他是不是忘了过一会儿人还是会掉下来的?
四下逃开的人的眼睛随着“四妹”的身体起伏,只见她往另外一边的街道掉落。
那街道原本也是热闹,但眼见这里出了事,路人也是闪避得比什么都快,不一会儿便只剩下寥寥几个人在走路,那女孩就笔直地落向其中的一个人。
那是个很特别的人,虽然只看到个背影,但是他看起来就是比别人干净,阳光映在他背上也像月光,有些清冷寂寞,他走过的地方,路人都会若有若无地闻到一股莲花的香气。
圣香这一看可就乐了,原来聿修把麻烦丢给了他!聿修怎么知道他会救人?圣香心里和聿修打赌,这个人会让那女孩直接掉在地上,摔成肉饼,并且——一滴血都不会沾上他的衣袖!
他还没有把嘴巴里的山楂籽吐出来,就哀叹了一声,他输了!只见那人连头也不回,袖子微微向后一挥,那本应该摔成肉饼的“四妹”突然像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挂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已经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功力!圣香这时才吐出山楂籽,咬着第二个冰糖葫芦。这是功力加妖法!他嘻嘻一笑,提着他大包小包的东西追了上去。
这时,旁观的路人不约而同“啊”地惊呼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那四妹慢慢定下神来,惊异至极地看着她自己四周。
花!
那棵原本不会开花的树,突然之间开了一树粉红粉白的花,满树落英,随风飘零,一点点的粉白粉红,一点点悠远的花香,零落满地。
“天啊!”路人不禁又敬又畏。
“姑娘,你有福遇到神仙了。”
“什么神仙?那分明是菩萨!”
“神仙!一定是吕洞宾!你没看见?刚才那人明明是个读书人!”
“菩萨!你不知道观世音菩萨本是男身,化为女身是为了普渡众生?说不定,这次菩萨以男身出现!”
“真的是菩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升官发财,事事顺利,多子多孙……”
一边站着的陆大户却有些奇怪,那个“菩萨”,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不是菩萨吧?他在哪里见过?苦苦思索,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喂!巫师!巫师!”圣香拿着一大堆东西,要在这街道上追人本就困难,而他要追的那个人却又根本不理他,眼看就要追不到了,圣香索性大叫一声,“巫婆!”
叫“巫师”没有反应,叫“巫婆”,那个人终于回过身来。
他一回过身来,很容易让人想起一种水云山的寂寞,还有着一层孤意如月的莲花的香气。那整个的神态,就似他站在人世之外,看着来来往往劳劳碌碌的凡夫俗子,这世上的俗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不认识他的人,也许真的当他是神仙,是吕洞宾二世,但是圣香却知道他不是。
他就是宫中专职观星相、预测吉凶、祀风祈雨的星官,通微。
“巫婆,在大街上看到你,就像在大海里面看见一只公鸡一样稀奇。”圣香笑眯眯地走过去,“不是聿修把人丢给你,我还真没发现你居然会在这里。”
通微只是笑笑,“我只是路过。”
“我当然知道你路过,难道你还会来买冰糖葫芦?”圣香顺手把袋子递给他,“帮我拿着。”他专心致志地对付冰糖葫芦,“真没想到你会救人,我本来以为你除了躲在西风观里面练妖法之外,对什么都没兴趣。”
通微有意思地一笑,“妖法?”他替圣香提着袋子,顺便往里头望了一眼,只见里面有干豆腐四串,金银铃铛各一个,一个纸风车,居然还有一包八宝鸡腿和三两五香蚕豆。看了那一眼,他摇了摇头,依然用他点尘不染、孤意如月的眼神看着圣香。
“当然是妖法,你用袖风把那丫头掉下来的方位逼偏了,但是她掉下来的势头那么猛,就算本少爷去接,那也可能会让她摔个头破血流什么的。你消去她落下来的力量把她挂在树上的那些,不是妖法是什么?”圣香吃完了最后一个冰糖葫芦,“不过显然你还没练到家,否则那棵树也不会开花了。你知不知道你走了后多少人对着那棵树磕头?妖法没练好就不要拿出来卖弄,害人不浅啊!”通微和他并肩走,似笑非笑,“你就不能说得好听一点?”
圣香正色道,“不能,巫婆就是巫婆,妖法就是妖法,我看到鬼都不拜,何况你这个假神仙?”
通微莞尔,他很少和人交往,平时大多数时候都一个人静静坐在西风观里面,修炼妖法?也许吧,他是偶尔修炼道术,至于是不是“妖法”,他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自从则宁离开开封,上玄跟着配天出走江湖,六音出去寻找他徒弟,他就没有什么朋友,但是开封有了圣香,却是从来不会寂寞的。“圣香少爷这么远追上来,不会就是要通微替你提袋子吧?”
“聪明!”圣香从通微手里的袋子里摸出五香蚕豆,边吃边道,“我想请你明天吃饭。”他眨了眨眼睛,神神秘秘地道:“我前天和人打赌,说你也是会吃饭的,可是别人就是不信,一口咬定你已经练成什么‘辟谷’之术,说你会吸取日月精华,所以我一定要证明给人看,你是会吃饭的!”他眨眨眼睛,“只是请你吃饭,不是要你做法,你不会不给面子吧?”
“吃饭?”通微诧异。
“对对对,就是吃饭!”圣香像没有听见通微这一句是疑问句似的,就当他已经答应了,笑眯眯地拿过他的袋子,“明天晚上,从皇城向西三十里,穿过一片树林有一个不长草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烧一堆火。”
“圣香——”通微哭笑不得,他什么时候答应吃饭了?
“不用担心,我不会要你一个人付钱的,”圣香一掠而去,遥遥地道:“不过你最好带银子来,我虽然请客,但是要大家一起付钱!吃亏的事情我是不干的——”
请人吃饭——还要人自带银两?通微啼笑皆非。
他慢慢往西风观走去,等他推开观门的时候,习惯地望了一下月亮,天,已经黑了。
月圆——
通微推门的手突然停了一下,明天是中秋。
明天是中秋,团圆佳节。
圣香是因为这个才请他的?怕他——寂寞——?
所谓“从皇城向西三十里,穿过一片树林有一个不长草的地方”,原来就是祭神坛。
请人吃饭,就在这样鬼气森森的地方?通微远远看着,心里那一股荒谬至极的感觉到现在没有消退。
祭神坛上燃着一堆篝火,已经有几个人坐在那里。
平日正经八百严肃认真的聿修,今夜也换了一身便服坐在火堆边。不过最令圣香叹服的是,聿修连烤鸭子都那么严肃认真,看鸭子的眼神,和他看什么无头冤案的眼神一模一样!圣香不得不怀疑,日后聿修娶了老婆,他看老婆的眼神,是不是也和看烤鸭子一模一样?
岐阳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歌,一块一块地往火堆里面丢柴火,他在练准头。
守在火堆旁边的,还有个若有若无的人影,更正,鬼影。降灵在火堆的热气上飘来飘去,极度无聊,他已有千年道行,所以并不怕火。
“来了。”聿修一边烤鸭子,一边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聿修果然是聿修,好耳力。”火堆外的黑暗中有人轻笑一声,像踏着清风白云般走了过来。
聿修顺手把一个东西推给了他,简单地道:“这个给你。”
通微一怔,只见递到手上的是一只风干的火腿,他呆了一呆。
“聿修要你考火腿。”圣香闲闲地躺在地上,两只手枕在头下面,“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干活,不可以偷懒哦。”
真正最偷懒的不就是正躺在地上休息的这位大少爷?通微苦笑,无可奈何地从地上拾起一支削好的竹签,开始烤火腿。不过,虽然荒唐,他却不得不承认,这个鬼气森森的地方,荡漾着一股温暖的味道,比起冰冷的西风观,是要舒服多了。
“今天天气真好,可惜,容容不在,则宁不在,六音也不在,连和我吹胡子瞪眼的上玄也都走了,好无聊哦,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九个人还可以重新在一起?”圣香躺在地上感慨。
岐阳耸耸肩,“只要你想,就可以在一起,只怕你懒,不怕你见不到。”
“难道你要我满江湖去追他们?”圣香瞪眼,“本少爷有心病的,很容易就死的,你居然出这样伤天害理的建议?”
“伤天害理?”岐阳翻白眼,“自己懒就承认,居然还怪得到别人身上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闯江湖也是挺好玩的,我想到容容啦,则宁啦,六音啦,他们有这么大的名气,不借来风光风光好像很可惜——”圣香少爷闭上眼睛开始计划他的江湖行。
另一边,在火上飘来飘去的降灵破例开口和人说话,他好奇地看着通微,“你身上有灵气。”他告诉通微,“你和他们不一样。”
通微微微一笑,“是啊。”他也就答了这两个字。
“我是鬼。”降灵继续告诉他。
“我知道。”通微停了一下,依然微笑。
“你被封印了吗?”降灵继续问,他不知道要看人的脸色,也不知道他已经问了通微不欲让人知的秘密,“你身上有很强的灵气,但是被封印了。”
通微放下了火腿,扬了扬眉头,“你还知道什么?”
降灵向他靠近了一点,似乎有点畏惧,“花——你身上有花的香味——莲花?”他摇摇头,“不,不是莲花,是很像莲花的——很像莲花的——很熟悉的——”降灵陷入了苦苦的回忆,“我活着的时候一定闻过的,不过我已经死得太久了——”
通微原本目中有杀气,但是看见这个魂魄毫无恶意的神态,不知不觉狠不下心来,叹了口气,“你很敏感,”他叹息,“多数的人都以为是莲花的香气。”
“不是莲花,”降灵摇头,“莲花没有这么清,也没有这么——”他很困惑地才吐出了“残酷”两个字,“这么残酷的味道。”
“是婆罗门花。”通微低声道。
“婆罗门花?”降灵陡然被骇了一跳,“你不是祀风师,而是诅咒师?”
通微微笑,笑得惘然,“不错,我不是祀风师,我是诅咒师。”
“怪不得你的灵气被封印了。”降灵也沉默了。传说,从遥远的洪荒时期,人还没有文明开化的时候,有一种特异的人,他们的祖先是氏族的巫师,充满着神秘,可以和神鬼沟通的巫师。巫师血脉的人,一代一代传下来,到了最后只剩下诅咒师一脉。所谓诅咒师,就是可以以诅咒夺取人命的巫师。这种诅咒,是一种强烈的凶杀的意念。诅咒师的诅咒,通过血脉相传,每一个拥有诅咒能力的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因为只有不断的杀人,才能缓解他们心中那些千百万年遗传下来的怨恨和凶残的杀机。诅咒的本身,其实就是一些人世间最邪恶最不洁的意念。
但是继承了诅咒血脉的人,平时却是看不出他们和常人有什么不同的,除了身上那一股花香,婆罗门花的花香。婆罗门花,象征着不同的种族、血脉,和最残忍,因此,每一个诅咒师,都带着或浓或淡的婆罗门花的花香,花香越浓,诅咒就越强烈!
降灵是见过诅咒师的,他也见过他们杀人的样子,但是一个被封印了的诅咒师他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更何况,通微的眼神是如此的清,一点也不像是有可能变成杀人狂的人。“你杀过人吗?”降灵困惑地问。
“杀过。”通微沉默了一下,慢慢地回答。
“你既然已经杀过人,为什么你还可以是现在这个样子?”降灵很疑惑,“我看过杀过人的诅咒师,他们会一直诅咒,一直到血流成河,一直到他们发疯死掉为止,你为什么还不死?”他很天真、直接地就问,“你为什么还不死?”
“因为——甘心被我杀掉的人,她封印了我。”通微幽幽地回答。
“我明白了,她也是诅咒师,诅咒对诅咒,大凶对大凶的结果,等于大空。”降灵若有所思地点头,“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
通微微笑,可惜降灵看不出他笑中的僵硬之意——要有多深的感情,一个人才会心甘情愿地被另一个人杀死,并以她自己的生命,来挽回另一个人的一生?
“鸭子。”就在这时,聿修很没有情调地递过一只鸭子,“吃。”
通微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鸭腿,他很明白,聿修绝对不是偶然伸过手来,他必然也听见了他和降灵的谈话,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就在这时递了一只鸭腿给他。
他是在打断他的回忆,聿修的关心,体现在他的沉默中。
通微扬起了眉头,他这件事十多年来从来没对人说过,今天在这个鬼气森森的祭神坛上,对着一个飘荡在半空的鬼,他居然——觉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轻松舒适,压在心头的秘密,非常自然地就说出了口。
“巫婆,你的火腿已经变成名副其实的火腿了,不要我提醒你。”圣香躺在地上,伸出一只手。
“怎么?”通微这才发现,他一直烤着的火腿已经起火了——烤过头了!
“什么怎么?赔钱啦!”圣香瞪眼,“你烧掉了一只火腿难道不要赔钱?那,这支火腿一共一两三钱银子,你以为可以随便当柴烧的?”
岐阳也一本正经地道:“现钱现付,恕不赊账。”
通微笑笑,“我没钱。”
“没钱?没钱就——”圣香眼珠子转了转,“没钱就变戏法。”
“变戏法?”通微诧异。
“变两朵花出来玩嘛。”圣香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就像那天在街上那样。”
聿修也转过头来,淡淡一笑,看着通微。
“我知道你这一辈子肯定没有想过要变戏法,不过,既然圣香少爷开了口,巫婆你是跑不掉的。”岐阳很大方地拿了两块木头在地上敲,“一、二、三!开始!”
如果说有人告诉通微,有一天他会用他的道术去给人变戏法,他是一定不信的,但是今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
通微双手一拍,花香环绕,一朵朵粉红粉白的花绕着祭神坛绽放,随即落蕊、花瓣飞飘,花香满天,花魂满天——
“真漂亮。”圣香赞叹,羡慕得不得了。
“我也会哦。”呆呆的降灵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他伸开双臂成十字形升到了半空,随即有些晶亮发光的小东西纷纷掉了下来,像下了一场雨,煞是好看。
但是下面的圣香连连怪叫,“该死的降灵!我还以为什么好东西!你这狗改不了****,居然丢死人骨头下来!”
原来,那些漂亮的发光的小东西,是一小块一小块骨头,通微忍不住好笑,聿修也似笑非笑。只有降灵依然道,“那不是死人骨头,是灵猫的骨头,我觉得它们很漂亮的。”
“果然死人就是比较变态的,骨头好看?”圣香苦着脸,“你要看自己收着,我绝对不会和你抢的,我到今天才知道你有收集骨头的癖好!”
岐阳早就笑倒在一边,“哎呀,咳咳,哎呀,我打赌,圣香以为你会丢一些什么金银珠宝下来——哎呀,笑死我了——”
那一边,聿修和通微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中秋月圆之夜。
篝火渐熄。
几个人都躺在地上看星星,包括一只鬼。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认真看星星了。”降灵看着幽远神秘的夜空,“上一次看星星,好像是一千一百六十五年前。”
“和一个美女一起看?”岐阳调侃。
降灵困惑地回想了一下,摇摇头,“太久了,忘记了。”
“汉月悲风呜咽在,千古烟云哭风情。”通微居然会插口,他在叹气,“红颜白骨如相亲,孤笛吹血独有音。谁知沧海人如许,玉碎江南月未明。”
“他在说什么?”降灵大惑不解。
岐阳告诉他实事,“他喝醉了,正在伤心。”
聿修也有些醉了,他望着天空喃喃自语,“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他也许是在羡慕容隐、羡慕他可以安然放手而去;而他,依然在这个朝廷里,欲罢而不能。
“圣香?”岐阳好半天没有听见圣香的声音,“你在哪里?”
“嘘——”圣香就躺在他旁边,不知道为什么却不出声,只是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怎么了?”岐阳狐疑地探过头去,靠得很近才看到他的脸色不太好,“不舒服?”
圣香有点累,点了点头,然后又白了他一眼,“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想让所有的人都听见?”他平时是喜欢到处叫苦,说他有病会死啦,什么身体虚弱啦,所以每个人都要纵容他啦,但是真的病发,他反而是不出声的,更加不想让人知道。他只是喜欢被人纵容疼爱,却不想让人担心。
“你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不舒服?到现在才说?”岐阳怀疑地看着他,一边给他把脉,“从刚才你一直躺在地上不起来的时候就不舒服是不是?你还真能混,要不是我问一声,连我都给你瞒过去了。”“拜托,我已经很不舒服了,你好心一点不要和我说话好不好?”圣香哀号。
“你这样躺着会更不舒服的,”岐阳把他拖起来,东张西望,没找到一个可以靠的东西,只好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坐起来,我说过你那小毛病不会死人的,怕什么?”
“你还——真的没有同情心。”圣香苦笑,无可奈何地靠在岐阳身上闭目休息,“神歆不会和我吃醋吧?呵呵!”他闭着眼睛笑。
岐阳哼了一声不说话,省得这多嘴多舌的家伙接下去说个没完。等圣香睡去,聿修和通微睁开眼睛投过关切的目光,岐阳一笑,无声地作口形,“没事,过一阵就好。”
通微和聿修都是微微一笑,这娇生惯养爱玩胡闹的家伙,惯会撒娇赖皮的公子哥,倒真是令人不得不怜爱疼惜,谁叫他当真是一个令人感激的活宝?
降灵在圣香头顶飘来飘去,念念叨叨,也许在说一些驱邪平安的咒语。
这样安宁的夜,令人感到幸福和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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