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战争。有一个在炉旁烤火的人笑从法律史的观点来考虑,战争可以分为两种因素,一是为了保障不可侵犯的权利,一是报复和复仇权。保障不可侵犯的权利是为了防止外界的侵犯而存在的,报复和复仇权的基础是保护任何作战部队或集团的利益。这两种因素是相互狡猾地交织在一起的,因此就形式来看。他们仍然保存着欧洲文明的外观,可是就实质来看,本能和病狂占有无限的支配地位,文明的过程恰恰是在抑制它们《圣经》和人类的良心要求同样的权利。现代的教授们和今天的习惯可以承认两种到五种权利。一九一四年以前在国家的法律实践中感到可耻和否定的东西,今天虽然还是否定,却不认为是可耻的了;而且也没有看到防范、惩罚和制止这种暴行的力量。把比利时人流放到国外去的骸人听闻的故事,就证实了这一点,在今年的最后几个月里,这个可怕的故事震动了欧洲的舆论界和梅尔滕斯教授。蒙麦迪要塞的惩罚集中营也证实了这一点,克罗辛案件,潜水艇战争,这一切也都证明了这一点!专横地把几十万公民从家里抓出来,拖到德国去,强迫他们替侵犯人权和破坏和平的暴力者当奴隶。中立国的努力是毫无希望的,德国人又恢复了丑恶的不正义暴行,他们效法阿拉伯奴隶贩子和非洲的黑人君主,为了德国资本家和缺乏劳力的军队的利益,而干了掠夺其他国家人民的暴行。到处都在传说着,说是由于炸弹爆炸和集中营里营养不足以及传染病,有成百上千的人民遭到死亡。听到了这些传说吗?这种情况与德国文明相称吗?与柏林、德累斯顿和慕尼黑戏院里上演的古典文艺作品相称吗?唉,这真是一个难忘的时代!正象一切都相互适应一样,这些也都是相称的。有一位洛特恒伯母到幼儿园里,看到自己小外甥的工作台很洁净颇为赞美,可是后来拉开抽屉一看,发现里边乱七八糟,她说这种情况是:“从上边看要赞一声啊哟,从下边看不禁要叹一声唉呀!”法田收容和照顾了一些德国俘虏,有些新闻记者认为这是不正义的行为,德国为了报复和用反压力消除法国的这朴不正义行为,就建立了蒙麦迪要塞的集中营。法国政府已经否认对待德国俘虏有不正义的行为,德国的军事当局却盲目地相们了这种谣言,并采取了报复措施,在蒙麦迪址尘了一个集中营,上边张着只有多半人高的铁丝网,把俘虏来的法国士兵关在里边。法国俘虏们必须弯着腰在带刺的铁丝网下边活动,几乎不能相互仰视,真是残酷极了!梅尔滕斯是军法庭的审判长,不算没有权势,但是他建议取消这个惨无人道的集中营却枉费了心机。人们回答他说:“应该先让法国先生们学学对德国人要有礼貌。”
人们已经丧失了调查研究的求实精神。关于是否已经得到了证实这一类问题,只能使人们摇摇脑袋,因为这个长着老毛奇的脸型的人显然是疲劳过度,应该赶快去休假了。他心里并没有什么牵挂,要离开马上就可以离开,现在的问题只是怎样离开。
从这个世界产生着恐怖,因为这个世界必然要越来越糟糕,因为这个世界里没有赎界和纯洁高尚的力量,没有教堂,也没有预言家,没有沉思,也没有悔悟,甚至于感觉不到在这个世界里需要做什么。有的人把今天的生活描写成了不起的骄傲,认为骄傲充满了这个世界。而且如果在长远的未来,有一天战争停息了,那么这个世界也就充满了和平。他,梅尔滕斯必须离开这个世界,他是这个世界的可耻的污点,这个世界本身充满豪华的景象,这是协调的。有一种耻辱已经达到死亡的程度,因为这种耻辱的程度已经与某种行动无关,也与个人的天性无关,而是与某人出生的本源——时代、民族和种族有关,随便你把它叫做什么都好。
每年的除夕,在大小城市里通常有不少人自杀。这一次,他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为了捍卫人们所喜爱的伟大的文明,毫不强调和喧嚷,而静静地牺牲,这是很得体的。只是选择什么样的手段,对他说来有些困难。
他站起来,现在他觉得心里舒畅些了。明朗是他的生活要素之一。他把已经熄灭的灯点亮了,把大钢琴上的蜡烛——黑夜的明灯点亮了。他喝了一两杯法国的香酒,这种酒本来是他留着招待客人的,味道很甘美。然后,他把预先准备好的东西放在一起,他的乌黑的武器——一支现代式的手枪放在写字台的一个敞开的抽屉里,在明亮发光的桌面上放着几小瓶安眠毒药,这几小瓶毒药是他逐渐搜集来的。在德国,只有拿着医生的处方才能买到安眠药,可是在法国,就连选择自杀的手段,也给了公民以更多的自由。他身为一个普鲁土军官,有义务选择手枪作为自杀的武器,就是死,也要死得和自己的身份相称。作为一个憎恨暴行与破坏的普通公民和知识分子,服毒药自杀的确更适合于他的身份。他是一个有声誉的父亲的儿子,在自己的一生里有过多的顾虑,有愧于父亲的荣誉。他最后还要顾虑自己的身世,他的行动必须完全符合于自己的身世吗?难道他在这人生最后的行动中,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和愿望去做吗?提出问题,就要有答案。如果他不考虑周围的情况,他不是一个有教养的儿子,那就会对周围世界的摩擦失掉敏感。如果他象自己那些青年朋友那样,去跟周围世界进行英勇的斗争,那么有谁知道他的一生会怎样度过呢?目前是不是要在这里不声不响地结束残生呢?
埃弗赛的狄爱娜,地母齐只利是伟大的,但是音乐的安慰、生命的充满秘密的本源也是伟大的,生命本源的秘密表现在行星轨道间的距离的值得注意的比例和协调中,这种协调的简单距离和比例,只有用未知数才能衡量。
一切都是振动和音阶。用物理学家的木语来说,一切都可以归结为未知的以太运动,归结为把物质和物体变成振动的、非物质的东西的力场,也就是变为精神的实体的力场。那么为什么不能用某种尔西产生类似的音乐呢?为什么在音乐本身不能呢?难道某种与声音和空气毫无关系的东西,不能成为在有一定比例的钢弦振动的音波的这朴美妙的结合吗?人们研究音乐原理扑融化在其中,难道就不能揭开这个高等数学的秘密吗?物理学的前途是远大的,他虽然不懂得物理学,却有这样的预感。在瑞士成名目前住在柏林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的学说,使他确信宇宙的图景已经变了,使他去考虑一种新的非物质的精神宇宙的景象。爱因斯坦是一位趴福塞尔同朴仆人的科学家。他也喜爱音乐。也许,人们喜爱音乐,有了音乐的安慰,在尘世中会接近真正的生活,接近一种比肉体和精神更为真实的生活。也许人们利用现在还完全浸沉在有机物质中的耳朵,可以把世界扩展到各个星球上一一共他的星球上,诗人门所赞颂的更好的世界卫,诗人指着夜晚的天空说:“星星象光耀的金圆盘,一位天使在歌唱着每一颗星。”
不管怎样,他已经知道他应该怎样离开尘世,他要奏着音乐离开尘世。他要把安眠药水放在大钢琴上,蒙蒙胧胧地,当他高兴喝它的时候,把它喝下去。一个人在临死的时候要精神愉快,进入不可知的和谐与协调的世界。他要通过天国的大门,这里要奏起他所最喜爱的乐曲,因为这里往日是黑暗的,纷争的,而今天的天国之门却是美丽的,奏起了梵天的短调四重奏。
放在他的起居室里的大钢琴,是巴黎制造的古老乐器,某些音过于刚硬,但是大体上音调还是柔和的、优雅的。梅尔滕斯从暖水瓶里倒出开水来调制饮料,搅拌了一会。这时他想起了他的外甥,他要把自己在尘世上的大部分财产都遗留给自己的外甥。他想到了自己曾经度过几个月幸福生活的大学,那是座落在一个交通不便的高山脚下很小的一所大学,他将赠送给这个大学的简陋的图书馆几部有价值的书籍,使这个学校一跃而成为研究法律史和人类法律思想发展史的重要中心。他还想到其他许许多多的事情,例如他有丰富的知识和技能,可以用这里的炉子产生一氧化碳,因此他似乎舍不得离开尘世了。于是他笑了起来,下次再说吧!然后,他打开了乐谱,翻到梵天四重奏的钢琴曲,开始奏起琴不定期。悠扬的琴声从朴素的窗户和幽静的房子传出去,从房前走过的人们,不禁要抬起头来,甚至会有人停留片刻,但是严寒结冰的恶劣天气,又驱使着人们走开了。
梅尔膝斯叉着手,畅朗地笑了一声,脸上浮现出愉快的神色。他在要离去的旋律中摇了摇头,轻轻摆动了一下身子。他的心里充满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一个人在写出美妙的乐曲以前,这种乐曲就预先在他的心里奏出美妙的音调。一个嘴里衔着纸烟的胖子,头上蓄着很长的头发,凸头鼻子,很长的胡子,他的心里仿佛住着一个天使似的,当他心里奏超非人间所有的无声的幸福乐曲时,自己心灵中的色调比伦勃朗或格伦瓦德所绘的最美丽的鸟类还要鲜艳。
十六根旋转琴弦拉紧在中空的木制琴箱里,打开琴箱后,十个手指头奏出了愉快的舞曲,随后十指马上就僵硬而窘迫地向下垂,却还在奏着乐曲。当春风从遍地花开的草原上苏醒而奏起喜悦的歌声的时候,难道舒畅的春风会不卷入这种音调里吗?难道原来黑暗的暴力会直接侵入他的心里吗?长出这些鲜花的那一切腐朽的东西,会直接侵入他的心里吗?这种音乐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最美好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已经消除了由我们人类兽性的本能和野性产生出来的缺点的松源(一切纯朴和洁净的东西都由于人类的兽性而消失了)。
啊,结束了该多么好呀!通过不认识的大门,逃到陌生的国度里,奏起从未也不欺骗人的唯一的人钢琴。
梅尔滕斯喝了一杯自己调制的掺有法国甜香酒的钦料,又开始喝第二杯。作了最沉痛的告别……他的手指在琴地上轻轻滑动着,他的耳朵紧张地谛听着奏出来的声音,抛弃尘世的哀痛封闭上他的嘴。他开始觉得大地在旋转。每一瞬间都有新的人物、新的树木从——个高峰上耸立起来,不过他从前不知道这些。梅尔滕斯卷入漩涡的大气层里,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来到了空间的边缘开始越过空间的顶点;立刻就来到了其他行星上。他看到有一个人奏着音乐,还有一个人在写诗,这个人已经感觉到在自己的背后、在自己的头上和脚下已经开始创造着一切东西。
他从前听到过象今天这样的音乐吗?在这里,艺术大师的杰出的艺术创作拜倒在青年奥地利作曲家法兰茨,舒伯特的天才面前,并引用了这位天才作曲家的歌曲《僵化》中的歌词:“我在雪中寻找她的足迹,但是徒劳无益……”
一个人完全僵化了,轻轻地打开最后的大门并踏上新的途程,在新的草原上、在陌生的居民用非物质的建筑材料:感谢、美行、财产、急流勇退、乐赐的精神、从人类的灵魂中能够涌现出来的一切伟大而高贵的材料建设起来的新城市里,这时候能够找到谁的足迹呢?寓于黑人身体中的灵魂,与寓于皇帝拿破仑或哲学家尼采身体中的灵魂同样好,甚至还要更好一些。这是非常美好的疲倦—一生活和死亡的疲倦、存在与不存在的疲倦,上层和下层的疲倦、白色的和五光十色的疲倦……小步舞曲开始的时候,要求演奏者有一定的紧张,但是随后就跨过门槛,开始独自在空中舞蹈,鬼火在周围闪闪发光。现在手指巳不能顺从快速的拍调了。他早在开始以前,早在响起乐声和演奏以前,就已经听到了自己所想象的音乐。但是,现在只是刚刚就绪,梵天的音乐大师穿着黑色的礼服,帮助自己的弟子和虔诚的崇拜者卡尔,乔治·梅尔滕斯。这位大师坐在大钢琴旁边,腆着肚子,嘴角上衔着半截雪茄,用他那柔软的手奏着自己所写的和想象的乐曲。梅尔滕斯休息了片刻,当年苏格拉底的朋友们跟苏格拉底在一起宴饮的情景,不也就是这样吗?他的心里不也就是这样甜蜜而悲痛吗?琴弦的灵魂在月光照耀的夜里演奏着银光小步舞曲,传播到山上,传播到海滨笠松的芬芳香气中。山簏和河湾浮现在他的眼前……“头枕在枕头上,来了二个青年,我回忆起……”他严肃而可爱地从卧室里揭超的帷幕那边走来,靠在两个吹横笛的美貌女郎身上,梵天的音乐大师斜眼转过去,用拉丁文说道;“你爱正义,憎恨不正义——因此……”梅尔滕所很惊恐地想,不管怎样,我绝不能死在流放中!难道还能有人比我睡在这个沙发里更舒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