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尘埃落定(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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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一场雪下来,查尔斯要上路了。这时,他和翁波意西也成了朋友,用毛驴换了对方健壮的骡子。他把采下山来的石头精选了好多次,装在牛皮口袋里,这会儿都放到骡子背上了。干燥的雪如粉如沙。查尔斯望望远山,翁波意西居住的山洞的方向,说:“我的朋友喂不活自己的大牲口,但愿他能养活自己和温顺的毛驴。”

我说:“你是因为毛驴驮不动石头才和他换的吧。”

查尔斯笑了,说:“少爷是个有趣的人。我喜欢你。”

他把我拥进怀里,我闻到他身上十分强烈的牲口的味道。他还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要是你有机会当上土司,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

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我想,他是没有看出来我是个傻子。其他人也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是傻子。

查尔斯分手时对土司说的话是:“我看你还是不要叫那样虔信的人受苦才好,命运会报答你们。”

说完,他戴上手套,拍拍骡子的屁股,走进无声飘洒的雪花里。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后好久,骡子的蹄声才消失。大家都像放下一个巨大的包袱似地长长地吐气。

他们说,特派员该来了,他会在大雪封山之前来到的。

而我想起了翁波意西。突然觉得做传布没人接受的教义的僧人很有意思。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毛驴在身边吃草,只有雪在山洞口飘舞着,如一个漂亮的帘子。这时,我体会到一种被人,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快感。

11.银子

关于银子,可不要以为我们只有对其货币意义的理解。

如果以为我们对白银的热爱,就是对财富的热爱,那这个人永远都不会理解我们。就像查尔斯对于我们拒绝了他的宗教,而后又拒绝了翁波意西的教法而感到大惑不解一样。他问,为什么你们宁愿要坏的宗教而不要好的宗教。他还说,如果你们像中国人一样对洋人不放心,那翁波意西的教派不是很好吗?

那不是你们的精神领袖达赖喇嘛的教法吗?

还是说银子吧。

我们的人很早就掌握了开采贵金属的技术。比如黄金,比如白银。金子的黄色是属于宗教的。比如佛像脸上的金粉,再比如,喇嘛们在紫红袈裟里面穿着的丝绸衬衫。虽然知道金子比银子值钱,但我们更喜欢银子。白色的银子。永远不要问一个土司,一个土司家的正式成员是不是特别喜欢银子。提这个问题的人,不但得不到回答,还会成为一个被人防备的家伙。这个人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喜欢我们的人民和疆土。

我家一个祖先有写作癖好。他说过,要做一个统治者,做一个王,要么是一个天下最聪明的家伙,要么,就干脆是个傻子。

我觉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因为我,就是个大家认定的傻家伙,哥哥从小就跟着教师学习;因为他必须成为一个聪明人,因为他将是父亲之后的又一个麦其土司。到目前为止,我还受用着叫人看成傻子的好处。哥哥对我很好。因为他无须像前辈们兄弟之间那样,为了未来的权力而彼此防备。

哥哥因我是傻子而爱我。

我因为是傻子而爱他。

父亲也多次说过,他在这个问题上比起他以前的好多土司一样少了许多烦恼。他自己为了安顿好那个我没有见过面的叔叔,花去了好大一笔银子。他多次说:“我儿子不会叫我操心。”

每当他说这话时,母亲脸上就会现出痛苦的神情。母亲明白我是个傻瓜,但她心中还是隐藏着一点希望。正是这种隐藏的希望使她痛苦,而且绝望。前面好像说过,有我的时候,父亲喝醉了酒。那个写过土司统治术的祖先可没有想到用这种办法防止后代们的权力之争。

这天,父亲又一次说了这样的话。

母亲脸上又出现了痛苦的神情。这一次,她抚摸着我的头,对土司说:“我没有生下叫你唾不着觉的儿子。但那个女人呢?”

是的,在我们寨子里,有个叫央宗的女人已经怀上麦其家的孩子了。没有人不以为央宗是个祸害,都说她已经害死了一个男人,看她还要害谁吧。但她并没有再害谁。所以,当土司不再亲近她时,人们又都同情她了。说这个女人原本没有罪过,不过是宿命的关系,才落到这个下场。央宗呕吐过几次后,对管家说,我有老爷的孩子了,我要给他生一个小土司了。土司已经好久不到她那里去了。三太太央宗在土司房里怀她的孩子。人们都说,那样疯狂的一段感情,把大人都差点烧成了灰,生下来会是一个疯子吧。议论这件事的人实在太多了,央宗就说有人想杀她肚子里的儿子,再不肯出门了。

现在该说银子了。

这要先说我们白色的梦幻。

多少年以前—到底是多少年以前,我们已经不知道了。

但至少是一千多年前吧,我们的祖先从遥远的西藏来到这里,遇到了当地土人的拼死抵抗。传说里说到这些野蛮人时,都说他们有猴子一样的灵巧,豹子一样的凶狠。再说他们的人数比我们众多。我们来的人少,但却是准备来做统治者的。要统治他们必须先战胜他们。祖先里有一个人做了个梦。托梦的银须老人要我们的人次日用白色石英石作武器。同时,银须老人叫抵抗的土人也做了梦,要他们用白色的雪团来对付我们。所以,我们取得了胜利成了这片土地的统治者。那个梦见银须老人的人,就成了首任”嘉尔波”—我们麦其家的第一个王。

后来,西藏的王国崩溃了。远征到这里的贵族们,几乎都忘记了西藏是我们的故乡。不仅如此,我们还渐渐忘记了故乡的语言。我们现在操的都是被我们征服了的土著人的语言。当然,里面不排除有一些我们原来的语言的影子,但也只是十分稀薄的影子了。我们仍然是自己领地上的王者,土司的称号是中原王朝赐给的。

石英石的另一个用处也十分重要,它们和锋利的新月形铁片,一些灯草花绒毛装在男人腰间的荷包里,就成了发火工具。每当看到白色石英和灰色的铁片撞击,我都有很好的感觉。看到火星从撞击处飞溅出来,就感到自己也像灯草花绒一样软和干燥,愉快地燃烧起来了。有时我想,要是我是第一个看见火的诞生的麦其,那我就是一个伟大的人物。当然,我不是那个麦其,所以,我不是伟大的人物,所以,我的想法都是傻子的想法。

我想问的是,我是这个世界上有了麦其这个家族以来最傻的那一个吗?

不回答我也知道。对这个问题我没什么要说的。但我相信自己是火的后代。不然的话,就不能解释为什么看到它就像见了爷爷,见了爷爷的爷爷一样亲切。这个想法一说出口,他们——父亲,哥哥,管家,甚至侍女桑吉卓玛都笑了。母亲有些生气,但还是笑了。

卓玛提醒我:“少爷该到经堂里去看看壁画。”

我当然知道经堂里有画。那些画告诉所有的麦其,我们家是风与大鹏鸟的巨卵来的。画上说,天上地下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只有风呼呼地吹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在风中出现了一个神人,他说:“哈!”

风就吹出了一个世界,在四周的虚空里旋转。神又说“哈!”

又产生了新的东西。神人那个时候不知为什么老是“哈”个不停。最后一下说“哈!”结果是从大鹏鸟产在天边的巨卵里“哈”出了九个土司。土司们挨在一起。我的女儿嫁给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又娶了我的女儿。土司之间。都是亲戚。

土司之间同时又是敌人,为了土地和百姓。虽然土司们自己称王,但到了北京和拉萨都还是要对大人物下跪的。

是的,还没有说到银子。

但我以为我已经说了。银子有金子的功能本来就叫人喜欢,加上它还曾给我们带来好运的白色,就更加要讨人喜欢了。

这就已经有了两条理由了。不过我们还是来把它凑足三条吧。第三条是银子好加工成各种饰物。小的是戒指、手镯、耳环、刀鞘、奶钩、指套、牙托。大的是腰带、经书匣子、整具的马鞍、全套的餐具、全套的法器等等。

在土司们的领地上,银矿并不是很多,麦其家的领地上干脆就没有银矿。只是河边沙子里有金。土司组织人淘出来的金子,只留下很少一点自己用,其它的都换回银子,一箱箱放在官寨靠近地牢的地下室里。银库的钥匙放进一个好多层的柜子。柜子的钥匙挂在父亲腰上。腰上的钥匙由喇嘛念了经,和土司身上的某个地方连在了一起。钥匙一不在身上,他身上有个地方就会像有虫咬一样。

这几年,济嘎活佛不被土司欢迎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曾经说,既然有那么多银子了,就不要再去河里淘金破坏风水了。他说,房子里有算什么呢,地里有才是真有。地里有,风水好,土司的基业才会稳固,这片土地才是养人的宝地。但要土司听进这些话是困难的。尽管我们有了好多银子,我们的官寨也散发出好多银子经年累月堆在一起才会有的一种特别的甘甜味道。但比起别的土司来,我们麦其土司家并不富裕。现在好了,我们将要成为所有土司里最富有的了。我们种下了那么多罂粟。现在,收获季节早已结束。黄特派员派来炼制鸦片的人替我们粗算了一下,说出一个数字来把所有人吓了一跳。想不到一个瘦瘦的汉人老头子会给麦其家带来这样巨大的财富。土司说:“财神怎么会是一个瘦瘦的老头子呢?”

黄特派员在大家都盼着他时来了。

这天,雨水从很深的天空落下来。冬天快到了,冰凉的雨水从很高的灰色云团中淋沥而下。下了一个上午,到下午就变成了雪花。雪落到地上又变成了水。就是这个时候,黄特派员和随从们的马匹就踩着路上的一汪汪雪水叭叽叭叽地来了。黄特派员毡帽上顶着这个季节唯一能够存留下来的一团雪,骑在马上来到了麦其一家人面前。管家忙着把准备好了的仪仗排开。

黄特派员说:“不必了,快冷死我了!”

他被人拥到火盆前坐下,很响地打了两个喷嚏。好多种能够防止感冒的东西递到他的面前,他都摇头,说:“还是太太知道我的心思。到底是汉族人。”

土司太太是把烟具奉上了,说:“是你带来的种子结的果子,也是你派人炼制的,请尝尝。”

黄特派员深吸一口,吞到肚子里,闭了眼睛好半天才睁开,说:“好货色,好货色啊!”

土司急不可待地问:“可以换到多少银子。”

母亲示意父亲不必着急。黄特派员笑了:“太太不必那样,我喜欢土司的直爽,他可以得到想不到的那么多银子。”

土司问具体是多少。

黄特派员反问:“请土司说说官寨里现在有多少,不要多说,更不要少说。”

土司叫人屏退了左右,说出自己官寨里有多少多少银子。

黄待派员听了,摸着黄胡须,沉吟道:“是不少,但也不是太多。我给你同样多的银子,不过你要答应用一半的一半从我手里买新式武器把你的人武装起来。”

土司欣然同意。

黄特派员用了酒饭,看了歌舞,土司太太支使一个下女陪他吃烟,侍候他睡觉。一家人又聚在一起。聚在一起干什么,开会。是的,我们也开会。只是我们不说,嗯,今天开个会,今天讨论个什么问题。我们决定扩展银库。当晚,信差就派出去了,叫各寨头人支派石匠和杂工。家丁们也从碉房里给叫了出来,土司下令把地牢里的犯人再集中一下,腾出地方来放即将到手的大量银子。要把三个牢房里的人挤到另外几个牢房里去,实在是挤了一些。有个在牢里关了二十多年的家伙不高兴了。他问自己宽宽敞敞地在一间屋子里呆了这么多年,难道遇上了个比前一个土司还坏的土司吗?

这话立即就传到楼上了。

土司抿了口酒说:“告诉他,不要倚老卖老,今后会有宽地方给他住。”

麦其就会有别的土司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那么多银子,麦其家就要比历史上最富裕的土司都要富裕了。那个犯人并不知道这些,他说:“不要告诉我明天是什么样子,现在天还没有亮,我却看到自己比天黑前过得坏了。”

土司听了这话,笑笑说:“他看不到天亮了,好吧,叫行刑人来,打发他去个绝对宽敞的地方吧。”

这时,我的眼皮变得很沉重了。就是用支房子的柱子也支不住它。这是个很热闹的夜晚,可我连连打着呵欠,母亲用很失望的眼神看着我。可我连声对不起也不想说。这个时候,就连侍女卓玛也不想送我回房里睡觉。但她没有办法,只好陪我回房去了。我告诉她不许走开,不然,我一个人想到老鼠就会害怕。她掐了我一把,说:“那你刚才怎么不想到老鼠。”

我说:“那时又不是我一个人,一个人时我才会想起老鼠。”

她忍不住笑了。我喜欢卓玛。我喜欢她身上母牛一样的味道。这种味道来自她的胯下和胸怀。我当然不对她说这些。那样她会觉得自己了不起。我只是指出,她为了土司家即将增加的银子而像父亲他们那样激动没有必要。因为这些银子不是她的。这句话很有效力,她在黑暗里,站在床前好长时间,叹了口气,衣服也不脱,就便着我睡下了。

早上起来,那个嫌挤的犯人已经给杀死了。

凡是动了刑,杀了人,我们家里都会有一种特殊的气氛。看上去每个人都是平常的那种样子。土司在吃饭前大声咳嗽,土司太太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好像那里特别经不起震动,不那样心就会震落到地上。哥哥总是吹他的饭前口哨。今天早上也是一样,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总有不太自然的地方。我们不怕杀人,但杀了之后,心头总还会有点不太了然的地方。说土司喜欢杀人,那是不对的。土司有时候必须杀人。当百姓有不得已的事,当土司也是一样。如果不信,你就想想要是土司喜欢杀人,为什么还要养着一家专门的行刑人。如果你还不相信,就该在刚刚下令给行刑人后,到我们家来和我们一起吃一顿饭。就会发现这一顿饭和平常比起来,喝的水多,吃的东西少,肉则更少有人动,人人都只是象征性地吃上一片两片。

只有我的胃口不受影响,这天早上也是一样。

吃东西时,我的嘴里照样发出很多声音。卓玛说,就像有人在烂泥里走路。母亲说,简直就是一口猪,叭叽叭叽。我嘴里的声音就更大了。父亲的眉头皱了起来。母亲立即说:“你要一个傻子是什么样子?”父亲就没有话说了。但一个土司怎么能够一下就没有话说了呢。过了一会儿,土司没好气地说:“汉人怎么还不起来。汉人都喜欢早上在被子里猫着吗?”

我母亲是汉人,没事时,她总要比别人多睡一会儿,不和家里人一起用早饭。土司太太听了这话只是笑了一下,说:“你不要那样,银子还没有到手呢。你起那么早,使劲用咳嗽扯自己的心肺,还不如静悄悄地多睡一会儿。”

碰上这样的时候,谁要是以为土司和太太关系不好,那就错了。他们不好的时候,对对方特别礼貌,好的时候,才肯这样斗嘴。

土司说:“你看,是我们的语言叫你会说了。”父亲的意思是,一种好的语言会叫人口齿伶俐,而我们的语言正是这样的语言。

土司太太说:“要不是这种语言这么简单,要是你懂汉语,我才会叫你领教一张嘴巴厉害是什么意思。”

卓玛贴着我的耳朵说:“少爷相不相信,老爷和太太昨晚那个了。”

我把一大块肉吞下去,张开嘴嘿嘿地笑了。

哥哥问我笑什么。我说:“卓玛说她想屙尿。”

母亲就骂:“什么东西!”

我对卓玛说:“你去屙吧,不要害怕。”

被捉弄的侍女卓玛红着脸退下去,土司便大笑起来:“哎呀;

我的傻子儿子也长大了!”他吩咐哥哥说:“去看看,支差的人到了没有,血已经流了,今天不动手会不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