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尘埃落定(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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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卓玛没有说话,我看她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回来。她不知道是该做银匠的妻子,还是管家的助手。我不想对此多费唇舌。我觉得这是管家的事情,既然卓玛现在跟他睡觉,那当然就是他的事情,与我无关。

离家这么久了,要给每个人准备一份礼品。父亲,母亲,哥哥自不必说,就是那个央宗我也给她备下了一对宝石耳环,当然,还有另一个叫做塔娜的侍女。准备礼品时,管家带着我走进一个又一个仓房,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富有了。准备礼品,把银元、银锭装箱用了我两三天时间。最后那天,我想四处走走,便信步走到街上。这几天,我都快把麦其土司的仇人忘记了。走进他的酒馆,我把一个大洋扔在桌子上,说:“酒。”店主抱来了酒坛。

我喝了两碗酒,他一声不吭。直到我要离开了,他才说:“我弟弟还没有消息。”

我站了一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我安慰他说:“可能,他不知道该对现在的麦其土司还是未来的麦其土司下手。”

店主喃喃地说:“可能真是这样吧。”

“难是难一点,但也没有办法,你们逃跑的时候,已经立过誓了。他非杀不可,至少要杀掉一个。”

店主说:“可是母亲为什么要用儿子来立誓呢?”

这是一个很简单,仔细想想却很不简单的问题。我可回答不上来。但我很高兴自己能在仇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坦然。我对他说:“明天,我就要动身回去了。”

“你会看见他吗?”

“你的弟弟?”

“是他。”

“最好不要叫我看见。”

34.回家

回家时,我们的速度很快。不是我要快,而是下人们要快。

我不是个苛刻的主子,没有要他们把速度降下来。

本来,在外面成功了事业的人在回去的路上,应该走得慢一点,因为知道有人在等着,盼着。

第四天头上,我们便登上最后一个山口,远远地望见麦其土司官寨了。

从山口向下望,先是一些柏树,这儿那儿,站在山谷里,使河滩显得空旷而宽广,然后,才是大片麦地被风吹拂,官寨就像一个巨大的岛子,静静地耸立在麦浪中间。马队冲下山谷,驮着银子和珍宝的马脖子上铜铃声格外响亮,一下使空旷的山谷显得满满当当。官寨还是静静的在远处,带着一种沉溺与梦幻的气质。我们经过一些寨子,百姓们都在寨首的带领下,尾随在我们身后,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

跟在我后面的人越来越多,欢呼声越来越大,把官寨里午寐的人们惊醒了。

麦其土司知道儿子要回来,看到这么多人马顺着宽阔的山谷冲下来,还是紧张起来了。我们看到家丁们拼命向着碉楼奔跑。

塔娜笑了:“他们害怕了。”

我也笑了。

离开这里时,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傻子,现在,我却能使他们害怕了。我们已经到了很近的,使他们足以看出是自家人的距离,土司还是没有放松警惕。看来,他们确实是在担心我,担心我对官寨发动进攻。塔娜问:“你的父亲怎么能这样?”

我说:“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的哥哥。”

是的,从这种仓促与慌乱里,我闻到了哥哥的气味。南方的出人意料的惨败,足以便他成为惊弓之鸟。塔娜用十分甜蜜的口气对我说:“就是你父亲也会提防你的,他们已经把你看成我们茸贡家的人了。”

我们走得更近了,官寨厚重的石墙后面还是保持着暧昧的沉默。

还是桑吉卓玛打破了这个难堪的局面。她解开牲口背上一个大口袋,用大把大把来自汉地的糖果,向天上抛撒。她对于扮演一个施舍者的角色,一个麦其家二少爷恩宠的散布者已经非常在行了。我的两个小厮也对着空中抛散糖果。

过去,这种糖果很少,土司家的人也不能经常吃到。从我在北方边界做生意以来,糖果才不再是稀奇的东西了。

糖果像冰雹一样从天上不断落进人群,百姓们手里挥动着花花绿绿的糖纸,口里含着蜂蜜一样的甘甜,分享了我在北方边界巨大成功的味道,在麦其官寨前的广场上围着我和美丽的塔娜大声欢呼。官寨门口铁链拴着的狗大声地叫着。塔挪说:“麦其家是这样欢迎他们的媳妇吗?”

我大声说:“这是聪明人欢迎傻子!”

她又喊了句什么,但人们的欢呼声把她的声音和疯狂的狗叫都压下去了。从如雷声滚动的欢呼声里,我听到官寨沉重的大门哗呀呀呻吟着洞开了。人们的欢呼声立即停止。大门开处,土司和太太走出来。后面是一大群女人,里面有央宗和另外那个塔娜。没有我的哥哥。他还在碉楼里面,和家丁们呆在一起。

看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父亲的脸色像霜打过的萝卜。母亲的嘴唇十分干燥。只有央宗仍然带着梦游人的神情,还是那么漂亮。那个侍女塔娜,她大意了,站在一群侍女中间,呆呆地望着我美丽的妻子,一口又一口咬自己的指甲。

土司太太打破了僵局。她走上前来,用嘴唇碰碰我的额头,我觉得是两片干树叶落在了头上。她叹息了一声,离开我,走到塔娜的面前,把她抱住了,说:“我知道你是我的女儿,让我好好看看你。他们男人干他们的事情吧,我要好好看看我漂亮的媳妇”土司笑了,对着人群大喊:“你们看到了,我的儿子回来了!他得到了最多的财富!他带回来了最美丽的女人!”

一群高呼万岁。

我觉得不是双脚,而是人们高呼万岁的声浪把我们推进官寨里去的。在院子里,我开口问父亲:“哥哥呢?”

“在碉堡里,他说可能是敌人打来了。”

“难怪,他在南面被人打了。”

“不要说他被打怕了。”

“是父亲你说被打怕了。”

父亲说:“儿子,我看你的病已经好了。”

这时,哥哥的身影出现了,他从楼上向下望着我们。我对他招招手,表示看见了他,他不能再躲,只好从楼上下来了。兄弟两个在楼梯上见了面。

他仔细地看着我。

在他面前,是那个众人皆知的傻子,却做出了聪明人也做不出来的事情的好一个傻子。说老实话,哥哥并不是功利心很重,一定要当土司那种人。我是说,要是他弟弟不是傻子,他说不定会把土司位置让出来。南方边界上的事件教训了他,他并不想动那么多脑子。可他弟弟是个傻子。这样,事情就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他作为一个失败者,还是居高临下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他的眼光越过我,落在了塔娜身上。他说:“瞧瞧,你连女人漂不漂亮都不知道,却得到了这么漂亮的女人。我有过那么多女人,却没有一个如此漂亮。”

我说:“她的几个侍女都很漂亮。”

我和哥哥就这样相见了。跟我设想过的情形不大一样。但总算是相见了。

我站在楼上招一招手,桑吉卓玛指挥着下人们把一箱箱银子从马背上拾下来。我叫他们把箱子都打开了,人群立即发出了浩大的惊叹声。麦其官寨里有很多银子,但大多数人——头人、寨首、百姓、家奴可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多的银子在同一时间汇聚在一起。

当我们向餐室走去时,背后响起了开启地下仓库大门沉重的隆隆声。进到了餐室,塔娜对着我的耳朵说:“怎么跟茸贡家是一模一样?”

母亲听到了这句话,她说:“土司们都是一模一样的。”

塔娜说:“可边界上什么都不一样。”

土司太太说:“因为你的丈夫不是土司。”

塔娜对土司太太说:“他会成为一个土司。”

母亲说:“你这么想我很高兴,想起他到你们家,而不在自己家里,我就伤心。”

塔娜和母亲的对话到此为止。

我再一次发出号令,两个小肠和塔娜那两个美艳的侍女进来,在每人面前摆上了一份厚礼,珍宝在每个人面前闪闪发光。

他们好像不相信这些东西是我从荒芜的边界上弄来的。我说:“以后,财富会源源不断。”

我只说了上半句,下半句话没说。下半句是这样的:要是你们不把我当成是傻子的话。

这时,侍女们到位了,脚步沙沙地摩擦着地板,到我们身后跪下了。那个马夫的女儿塔娜也在我和土司出身的塔娜身后跪下来。我感觉到她在发抖。我不明白,以前,我为什么会跟她在一起睡觉。是的,那时候,我不知道姑娘怎样才算漂亮,他们就随随便便把这个女人塞到了我床上。

塔娜用眼角看看这个侍女,对我说:“看看吧,我并没有把你看成一个不可救药的傻子,是你家里人把你看成一个十足的傻子.只要看看他们给了你下个什么样的女人就清楚了。”然后,她把一串珍珠项链交到侍女塔娜手里,用每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听说你跟我一个名字,以后,你不能再跟我一个名字了。”

侍女塔挪发出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是。”

我还听到她说:“请主子赐下人一个名字。”

塔娜笑了,说:“我丈夫身边都是懂事的人,他是个有福气的人。”

已经没有了名字的侍女还在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请主子赐我一个名字。”

塔娜把她一张灿烂的笑脸转向了麦其土司:“父亲,”她第一次对我父亲说话,并确认了彼此间的关系,“父亲,请赐我们的奴仆一个名字。”

父亲说:“尔麦格米。”

这个不大像名字的名字就成了马夫女儿的新名字。意思就是没有名字。大家都笑了。

尔麦格米也笑了。

这时,哥父跟我妻子说了第一句话,哥父冷冷一笑,说:“漂亮的女人一出现,别人连名字都没有了,真有意思。”

塔娜也笑了,说:“漂亮是看得见的,就像世界上有了聪明人,被别人看成傻子的人就看不到前途一样。”

哥父笑不起来了:“世道本来就是如此。”

塔娜说:“这个,大家都知道,就像世上只有胜利的土司而不会有失败的土司一样。”

“是茸贡土司失败了,不是麦其土司。”

塔娜说:“是的,哥父真是聪明人。所有土司都希望你是他们的对手。”

这个回合,哥父又失败了。

大家散去时,哥父拉住我的手臂:“你要毁在这女人手里。”

父亲说:“住口吧,人只能毁在自己手里。”

哥父走开了。我们父子两个单独相对时,父亲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了。我问:“你叫我回来做什么?”

父亲说:“你母亲想你了。”

我说:“麦其家的仇人出现了,两兄弟要杀你和哥父,他们不肯杀我,他们只请我喝酒,但不肯杀我。”

父亲说:“我想他们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好。我真想问问他们,是不是因为别人说你是个傻子,就不知道拿你怎么办了。”

“父亲也不知拿我怎么办吗?”

“你到底是聪明人还是傻子?”

“我不知道。”

这就是我回家时的情景。他们就是这样对待使麦其家更加强大的功臣的。

母亲在房里跟塔娜说女人们没有意思的话,没完没了。

我一个人趴在栏杆上,望着黄昏的天空上渐渐升起了月亮,在我刚刚回到家里的这个晚上。

月亮完全升起来了,在薄薄的云彩里穿行。

官寨里什么地方,有女人在拨弄口弦。口弦声凄楚迷茫,无所依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