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草原上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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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灵魂永生(1)

老人说,看哪。

先人们的灵魂在水上行走。

在这片月光与那片月光之间。

地上硝盐黄金样生长。

两片树叶将飘落。

粘住眼睑,湿漉而芬芳。

疲惫的记忆发出惬意的叹息。

静默的羊群幻化成云彩。

天堂门打开时没有声响。

这一节诗是我,阿来的作品。写于六年前,那时,我在诗歌中接触,或者说是设计死亡。

现在我搁笔好多天了,因为渐渐逼近了一个真实而伟大的生命的死亡。

请原谅我在无数可选择的词汇中,选用了这个最为直接的词汇:死亡。而且,感到这个词的全部分量。许多天来,我都在倾听庄重的音乐,并且再一次回顾尼玛先生的一生。与此同时,我再一次捧读着伟大医圣宇妥·元丹贡布的传记。

宇妥被认为是回归到了帝释天王城。

而宇妥自己却说“我在死亡之时已经无所畏惧,我抱着幸福的思想向前正视着它。”他还表达了对他继承者的忧虑,他说医学的知识“有的像在很好处理过的地里谷物成熟了一样。即便如此,也仍然存在一种危险。那就是由什么人来收获的问题。”

在我书桌前,一个别致的架子上摆放着尼玛先生的照片。我一直就在他目光注视下写作他的生平传记。

这本书已近尾声,我发现,先生的双眼是如此睿智而且平静地注视着死亡,正像我们前面写到,当他事业恰如日上中天的时候,他怎样面对疾病一样。我们曾经摘引了记者罗开富的报道。

那时,尼玛只告诉记者他得了胃病,其实,那时胃部的病灶早已癌变。

之前,在1983年他的胃病就已经比较严重了。他自己认为是严重的溃疡。他还笑着对和他一起研究修改藏戏剧本的学生们说:“可能还生了更糟糕的东西呢。”

到邻近的七九二矿医院检查,果然说不排除癌变的可能,建议到设备完善的大医院作更完备的检查。

但他却一头扎进工作中,叫谁也看不出有病的样子。

他在为学校的各种事情四处奔波。

他编定的中学教材大纲发往藏区的各个院校和研究机构,反馈回来那么多赞许和建议,更促使他日以继夜的工作。

他身兼数职还要坚持上课。

他还要完成承担的藏兽医方面的研究课程。他还在设想将来学校发展的蓝图。

他还率领学校藏戏团下乡巡回演出。

当然,他也为自己配制了药物,天天服用,控制了病情的迅速恶化。只是当州、县领导反复催促,学生们一再请求,他才同意去作进一步的检查。

但这一次检查也仅仅只是检查而已。

检査是经兰州转道西安的第四军医大进行的。癌症完全确诊。这时已经是1985年的初夏,解放军医生当即要给他做手术治疗,征求他意见时,他摇摇头谢绝了。他的想法十分简单,既然医药之神还不肯赐给人们战胜这种病魔的知识之剑,既然自己的生命正在接近它必然的终点,他绝不会躺在床上等待这个时候的到来。

况且,依他深湛的医学知识,他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知道自己还会有多少时间。到这里接受治疗,也就是领受着领导的关怀和弟子们的爱意罢了。

他懂得并且珍惜这种温暖的意义。

就是医院检査的结果也令医生们大感意外,切片检查显示,癌细胞竟然得到了有效的抑制。医生们不好向病人提出问题,就问随行的人他是在哪家医院用了什么药物和什么手段,取得如此明显的疗效的。

随行的人说只见过他自配一些藏药服用,而没有在另外什么地方进行过治疗。

这叫医生对这个朴实而乐观的藏族人肃然起敬。

离开医院后,他登上了大雁塔登高望选。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智慧与真理的探求者和传播者他是否想起了唐代去西天欲取真经的高僧玄奘呢?这座高塔就是皇帝为储存他历经千辛万苦取回的佛经而筑造的。登高远望,东去,是黄河,是中原,是海洋。向西,迷蒙中,雪域高原逶迤而起,叫人心中浩叹。

他听见了唐蕃相争时的金戈铁马!

但他只对随行的学生们说:“文成公主就是从这里出发,去了遥远的拉萨。带去的东西我们要永远记取,那就是知识和友谊!”

回到草原的一大段路途,就是当年文成公主人藏的路途。只有在旅途中,没有具体的各种事务处理,尼玛完全忘了自己的病痛一样松弛下来,思绪在历史的海洋中畅游。他说,文成公主带到拉萨的有一部《医学大典》,是由汉族和尚摩诃德哇和藏族译师达玛果夏两人合作译出的,可惜散佚不存了。他说:“我们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了,那是罪过啊!”

学生们又劝他好好休息。他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却见他伸头探脑又在欣赏窗外的景致了。并由衷赞叹一个国家的美丽和壮大。

一回到学校,西安之行好像是去作一次度假,也像是他过去参加了许多次会议归来时一样,更专心地投入了工作。

过去;是责任感在促使他工作,工作,之外仍然是工作。今天,则是有限生命的紧迫感在促使他工作。

初中越办越红火,高中也终于办起来了。该歇一口气了。但他又为学校管理的规范化,这个独树一帜的学校毕业的学生和各高校接轨的工作而费心劳神,奔走呼呈,这一切有了头绪,他又为培养和寻找自己身后的接班人而思考了。

他曾让出职位,让年青人来锻炼,自己在旁边冷静而不无焦急地观察,看谁更适合担负他所创立的这个学校的未来。

这一切都有了头绪时,他又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举足远行。

一次是到西藏,作为全国藏会议的特邀代表作拉萨之行。几十年过去,不是身处其中的人很难体会到天翻覆的变化。过去,到西藏求法时那坎河崎岖的长路在机翼下一晃而过,起先,他沉浸在对过去经历的回忆中,待他想向陪同他照顾他的牡丹讲点往事时,飞机猛地一颤,在世界屋脊着陆了。

汽车开进市区,眼前的拉萨也不再是过去的拉萨了。下榻的饭店铺了红色地毯。他站在窗口,寻找旧日拉萨的踪迹,竟然有点弄不清过去的拉萨和眼前的拉萨那一个更为真实。那一段时间里,他就像完全忘了病痛一样,精神焕发。会上会下和专家学者们切磋交流。把自己的知识毫无保留地贡献给大家。余下的时间,就拄着拐杖四处奔走。陪同他的牡丹知道先生是在追踪年轻时的脚迹。在大昭寺,在布达拉宫前尼玛留下了一张张照片。

旧地重游,他到了格培山下的哲蚌寺。面对着自己曾经求学过的格鲁派六大寺中最大的寺院,他的眼睛慢慢湿润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此时,他倒宁愿相信死后人真的有灵魂,那么,他就不再奔波操劳了。他会回到这里,青灯古佛,就如年轻时曾热烈向往的那样,过一个宁静的学僧的生活。

这和家乡相距遥远的地方,他想起了已经故世的母亲、父亲、兄长。他为他们在佛前献上了一条条哈达,并为他们的灵魂而祈祷。牡丹有些吃惊,因为他很少看到老师严格按照宗教礼仪祈祷并作供养。

老师对他说:“我老了。我想我的事情可以靠你,和其他的学生了。而我生命的前三十年是和尚,就让我依出家人的规矩做点事情吧!”

真是老之将至,其言也善啊!

飞机又载着他离开了。机翼下,雪域的群山像一片大海,像一个人辉煌生命的全部记忆那样缓缓西移,宁静而庄严。尼玛的脸久久地贴着舷舱,向下瞩望。他的嘴唇在轻轻蠕动,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是在向这片大地说再见吗?

飞机一到成都,骤然从高处降落下来的不适还没有消除,他就要牡丹打电话了。一个个将决定若尔盖草原上那朵教育奇花繁盛还是凋零的有关机构,他要再次奔走游说,寻求更多更为长久的支持。他要一一拜会那些关心民族教育事业的领导,再向他们汇报他关于未来的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