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是松涛动地的那种来自自然的声音。不一会儿,一群盛装的嘉绒男人就站满了院子。在我的感觉中,他们就是来自过去时代,小金还叫做赞拉时的嘉绒男人。他们头上戴着毛色鲜亮的狐皮帽子,身穿宽肩长袖的氆氇大氅,齐膝的下摆上是巴掌宽的水獭皮。还有少数男人胸前的大斜襟上,是两掌宽的豹皮。嘉绒藏服的男装最提神的部分是腰,男人都扎着质地粗放的紫红腰带,腰带上侧悬着银鞘上镶了珊瑚的漂亮腰刀,和并插着象牙筷子。前面的腰带上,是一个小皮袋,皮袋里面盛着火绒与几块石英,皮袋下端,是一块半月形的铁片做成的火镰。
于是,过去的时代就一下站在眼前了。
那是没有洋火,更没有打火机的时代。出征的男人们需要埋锅造饭时,
先在野地里架好了干燥的草与柴,然后,从悬在身前的皮袋里掏出石英,捏一小撮火绒按在石英上,用皮袋上的半月形铁片猛烈划拉几下,溅出的火花蹦到火绒上,火绒中冒起一缕缕若有若无的青烟,再把火绒凑到架好的柴草中,鼓了腮帮子一阵猛吹,一蓬火就这样窜起来了。
这是出征路上的情形,到了战地,火镰还有更大的用场,就是用它来点燃火枪的引线。我放过那种老式火枪,瞄准了目标,枪声响起之前,紧贴着枪托的那半边脸必须忍受着火绳吐出的火焰烧烤。直到今天,我的脸颊上,一块带着细密黑点的皮肤,就是放火枪打野鸽子时被烤焦的。
眼前的男人们大多是中老年人。其中的许多人,头发胡子都花白了。刚才他们在下山的路上,发出山鸣谷应般的晡叫。现在他们就穿着盛装,默默地聚集在了乡政府的院子里。所以,让人感到是过去的时代站在了面前。
如果说他们的服饰与嘉绒其他地方有所不同,主要区别就在狐皮帽子上。他们头上所有的帽子,都保留了狐皮上的尾巴,并自然地披垂在脑后,轻轻一点风,长而柔和的狐狸毛就灵敏地翻动,给人一种特别的美感。
男人们聚集整齐了好一会儿了,同样盛装的女人们才逶迤着姗姗而来。和先到的男人们相比,女人群里多一些年轻而羞涩的面孔。
乡长指派人把两坛酒摆放在院子中央,然后,县长点燃火堆,山上下来的一个白胡须老者念一段祝诵文,开了酒坛口上的泥封。这些所有开始的程式都与我所熟悉的一模一样。还是那个开启酒坛的精瘦的老者,走到已经自动围成圈子的队列最前面,抖开了手里钉在一圈红色皮子上的一串黄铜铃铛。
十多个清脆的铃挡声合在一起,竟有了一种动人的沙哑。
就在这沙哑沉郁的节奏里,老者迈开了舞步。整个圈子都摇曳着身子迈开了舞步。
女人们的曼声吟哦凄厉而又美丽。
男人们的舞步越来越快,并向着假想的敌人发出威胁性的吼叫。
我在本质上是个喜欢沉思的人,一个不好动的人,最外在的表现就是不太喜欢舞蹈与体育运动,更不要说专门研究各地舞蹈的异同了。所以,我确实不能分辨出特别有名的宅垄的锅庄舞与嘉绒地区别处的舞蹈有什么太大的不同,而且,当时我也没时间去细细观赏。鄢长青扛着摄像机,一边气喘吁吁地叫好,一边指挥我把灯打到男人的手上,打到女人的脚上。强烈的摄影灯光一到,除了所照的局部,舞蹈的整体就隐入黑暗中去了。直到电池耗尽,我才有机会坐下来看了一会儿舞蹈。最后的那些感受是:虽然热情的主人一再强调,这是为了我们两个人安排的难得一见的舞会,但我从那些舞蹈者的脸上,特别是那些男人脸上的表情看出,其实我们在与不在,都与他们无关。他们跳着的是他们自己的舞蹈,在舞蹈中沉溺于自己的激情与激情中的回忆,与有没有人观赏无关,与有没有人摄制电视片无关。
在这种舞蹈中,人们可以回到过去,回到无限久远而且宽广的记忆中去。
舞会终于在文化馆派来的民歌手的曼声歌唱中结束了。
盛装的农人们又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踏月回家。山谷中又回应着他们中气十足的吆喝声。今天夜里,男人胸中窜动着出征武士的豪情,女人心中,则是充满缠绵凄切的爱情了。在月下的田野里,又有艳丽的情爱之花要开放了。那是我们都渴望着真实触摸的人性中最美丽的部分。
回到县城招待所,我久久不能人睡,想像的就是月光下的爱情,渴望的也是那种月光下的爱情。
想到了两年以前,我独自一人在宅垄天明之前,独自一人在公路上行走。
那次,我走走停停,快到中午时分,走进了小金县城,走进了小金县委那个栽着许多苹果树与柏树的熟悉的院落。
走进这个院子,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曾经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年轻汉族女子。那时,我也是一次漫游中在此驻足,住在招待所里一边休息,一边写短篇小说。那时,她每天穿过院子,送些葵花子啦,核桃啦,苹果什么的到我的房间。于是,她每天两三次的造访竟成了我住在这个院落里的小小期盼。
直到有一天,她投进了我的怀抱。这是漫游路上很难遭逢的,因为短暂和突然而令人难忘的浪漫之花。后来,这个女人就离开这块土地永远地消失了。现在,这个女人的面容都已在我眼前模糊不清,但当时她投在我怀中时那种自己吓坏了自己的颤抖却是永远鲜明如初。
现在,这个院落里没有了这个女子,也没有了那新鲜的颤抖,有的只是一丛丛金盏菊,一树树坠在树枝上青青的果实,和我一身的疲惫。我推开县委书记的门。
这位老熟人看我一眼,对我的样子并不吃惊,倒一杯水放在我面前,说:“我叫招待所给你安排饭和房间。”
等他安排完一切,我已经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了。即或是楼下某个房间里还留下我温馨的记忆,但疲惫的来临还是势不可挡。据说,因为我霸占了那条三人沙发,书记召开的一个重要会议因此挪到了另一个地方。
书记县长们开完会,才来叫我一起用饭。
席间,他们在讨论引种法国葡萄的事情,我想了一会儿一路上的狗吠与月亮落下后的黑暗,他们的话题还没有结束的意思,我便上街去闲逛。
找不到过去的影子
小金县的美兴城,对我而言,是一座相当熟悉的县城。
对我来说,城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点。但是,一个漫游的人,大睁着一双眼睛,又总是期望有所发现。虽然我们并不是常常都能有所发现。县城里没有一座具有藏族风味的建筑,也没有一点过去的嘉绒的影子。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紧挨着县委办公楼的天主教堂。可惜的是,这座教堂除了一个富于异国风味的门脸外,打开门,里面巳经没有任何与宗教相关的东西了。
在这个县城里,我在一个小茶馆里,向人打听这座教堂的过去。知道了这座教堂是法国传教士于民国十三年,也就是1924年建造。想再打听更详细一些的情形,但所有的茶客说起来都语焉不详。有人告诉我,当初,教堂里的外国神父雇了一个信教的当地女人当杂役。后来,这个女人还为这个外国神父生了女儿。
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她混血的女儿是城里的一个美人。
后来,在一个更为正式的场合,有人指给我这个女人,不知是因为受了强烈的心理暗示,还是真有一些血缘的遗存与混杂,我似乎从她脸上隐约看出了些西欧人面相的消息。如果传说是真的话,那种血缘的特征除了使这位女子有不同于本地人漂亮特征的漂亮外,并不具有太多的意义。而我最为感兴趣的是,这样一座直到今天还算漂亮的建筑所代表的那种异质背景的文化,究竟在这座小小的镇子里留下了些什么样的踪迹。也许是因为我特别的愚钝,尽管我很多次去到这个叫做美兴的依山面河的镇子,却没有捕捉到过天主教在此地存在传播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任何迹象。
我不由得为一种曾经艰难进人的文化那么容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感到惆怅。虽然我不是崇洋媚外的人,但我相信,当年,教堂里风琴声响起,藏人们用生硬的腔调念诵祈祷文时,应该也是非常虔敬的;他们吟唱圣歌时,肯定别具一种生涩而又曼妙的美感。
但是现在,教堂的大门紧锁着。因为我是县委书记的朋友,有人来为我打开。但里面,就是一个寻常的礼堂的布置,一排一排的椅子,前面没有圣像,也没有祭坛。一排桌子横放在台子上,到开会时,蒙上一些桌布,放上一只麦克风,领导就可以发表讲话了。我坐在下面,试图想像一下管风琴声回荡,一个外国传教士对着蒙昧的土民宣喻教义时的情形。结果,眼前却出现了县委书记向几百人描画这个贫困地区美好富裕前途的情景,不禁自己笑出了声来。
走出大门外,阳光明亮得有些晃眼。我发现身上沾了好多的尘土。
教堂门口立着一块牌子,标明这座教堂也是一个革命文物。因为这座教堂跟红军长征联系在一起了。
1935年6月13日,红一方面军翻越长征途中的第一座大雪山——海拔四千多米的夹金山,从东南方进人小金县境。并在夹金山下的达维与先期到达的红四方面军李先念部胜利会师。并在达维喇嘛寺召开了会师大会。
两天后,随军行动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到达小金县城。在此地,毛泽东、朱德和周恩来以中央工农民主政府和中央军委名义发表了《为反对日本并吞华北和蒋介石卖国宣言》。宣言中重申红军长征的目的,是为了北上抗日。但在当时的情形下,红军还是只能选择继续西进的路线。
当晚,就在这座天主教堂内,红军召开了一、四两个方面军的干部大会,会后还进行了联欢活动。这是官方一种简略的记载,具体的情形如何,我们已经很难想像了。当时,四方面军参加这个会议的是李先念所部红三十军的干部。会师之后,兵强马壮的红四方面军还接济了疲惫而又损失惨重的红一方面军不少粮草与弹药。
毛泽东与周恩来等人,还在这座教堂里度过了几个夜晚。
翻过大雪山后,跳出了国民党军队的包围圈,又与相对来说兵强马壮的四方面军会师。这些夜晚在长征途中,应该是几个相对轻松的夜晚,可以放心人睡的夜晚。
还要过上一些时候,红四方面军的领导人张国焘,才会前来与毛泽东等会面。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张国焘仗着兵多枪多,与来自江西苏区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党中央和中央军委处处对抗,于是,红军两个方面军在阿坝地区的雪山草地间的艰难行进,也成了毛、张二人之间的一部斗勇斗智的传奇故事。
这已经不是本书所应涉猎的范围,且按下不表。
我从丹巴出发自西向东,经过新格、宅垄等地,到达小金县城。到了此地之后,顺公路而行有两个选择。
继续往东,到达维、日隆。达维是一、四方面军的会师地。日隆在这些年也渐渐有名了。日隆在过去的古驿道上,是从四川盆地进人赞拉的门户,所以老一辈土著人口中,日隆这个地名还会多一个字叫做日隆关。后来,当驿道上的商业衰落时,日隆就被人淡忘,变成一部分人尘封的记忆了。
但是,进人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旅游业的兴起,日隆又重新被发现,进人了人们的视野,成了一些喜欢探险旅游者在地图上常常指点的一个名字。对登山爱好者,日隆就是海拔6250米的有蜀山皇后美誉的四姑娘山。对一般的旅游者,日隆与四姑娘山下有东方阿尔卑斯之称的双桥沟风景区有关。
有一次,在风雪交加的三月,我被大风雪阻在日隆,在镇上的饭馆里就着大块牛肉喝酒驱寒时,就看到饭馆墙上,挂着好些登山爱好者团体留下的鲜艳的旗帜,上面照例有很多人的签名,和四姑娘山花之旅,冰山之旅等等字样。那是游客们夏天留下的东西,而在三月的风雪之夜,四姑娘山四座渐次升起的金字塔状的高峰正超拔在光风蕴雪的云层之上,沐浴星光中。而在这个小饭馆里,昏黄的灯光在朦胧的醉眼里显得更加暗淡。
凌厉的风声把世界整个充满。
还是回到小金县城吧。每次我离开这座小小县城的时候,都要去看一看建在城边山坡上的烈士陵园。顺着山势一排排拾级而上的坟茔里躺着的大部分人,都不属于这片土地。他们的家乡在很远的地方。最初的一部分,是红军军官与战士。无名的战士,有名的军官。再一部分,就是解放初期躺倒在这片土地上的解放军战士。
其实,我到这里来,和石碑后面躺着一个什么样的人没有太大关系。使我深深感动的,是这些人怎样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他们在涉足此地之前可能连做梦都未能梦见的陌生之地,面对了突然降临的死亡。有人死于灼热的枪弹迅即的一击,有人在残酷的刀下痛苦挣扎,临死之前望一眼天空,这个异族人土地上的天空,那么晴朗,肯定显得又高又蓝,那是多么美丽的一种蓝啊!
美丽的蓝容易让人想到未来,想到慈母与家乡。
然后,死神掀开黑色的大氅猛烈地扑来,黑色覆盖了一切,包括红色的希望。
烈士陵园的位置居高临下,小金县城尽收眼中。
现在这个叫做美兴的镇子,过去的藏族名字叫做美诺,是赞拉土司官寨的所在地。但现在,餘了两边大山上斜挂着的一块块补丁似的耕地,耕地间一些汉藏合璧的民居,这个镇子本身已经没有一点历史的遗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