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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雪梨之乡金川(1)

大河两岸的风光

长途汽车在狭窄但是平坦的柏油路上向前飞驰。

一川河水,如影随形跟着公路,始终应和在窗边。

两岸的山退得远些的时候,河谷立即变得开阔,河水便离开公路,中间隔着垂柳与杨树,有时,公路与河流中间还会隔着农田与村寨,这便是人们的安居栖止之地。

当两岸的山峰再次靠拢,峭壁直逼到大河两边,河水就又在车窗外咆哮了。

人烟繁盛的宽广河谷与那种阴气森森的狭窄山谷就这么一路交替着出现。

一路上,一个又一个的地名都是亲切的名字。我曾在一首叫做《即将上路》的诗歌里写过,说每一次即将上路漫游的时候,只要想到一连串的地名,就看到一个个字眼闪闪发光,只要念叨这些名字,就已经在路上。

现在,我又在路上了,车窗外风景变幻。

一个又一个地名,都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各具形态的村庄。白湾、石光东、可尔因、周山、党坝,都是一个又一个嘉绒人在大渡河谷中的村落的名字。

转过一道山弯,一个村落在河岸的开阔地上出现。不一会儿,村子落在身上,山谷两边的大山逼迫过来,汽车穿行一阵,大山再次闪开,咆哮累了的水流在宽广的河床上放松了身躯,舒展开来。这时,又一个村落便在浓重的绿色中出现在眼前。

最后,车过党坝后,大山再次闪开,这一闪开,便退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而且,花岗岩石的山体变成了深厚黄土的层层堆积,黄土的缓坡开辟成了层层的梯田,大河在宽阔的河口中缓缓流淌。一个又一个的村庄,便在河谷中间,在层层的黄土台阶上星罗棋布。

这一带宽阔肥沃的大河谷地,在清代乾隆年间以前,一直就是嘉绒文化的中心地带。

也是藏族本土宗教苯教的中心地带。

但现在,这些河谷,已经很少保留传统意义上的嘉绒地区那种外在的形貌了。乡村的民居大多是汉族的式样。但是,成片的梨园与从河谷一直延伸到半山里的层层农田,又自然构成一种特别的美感。

在这些富庶的村落里行走的时候,你问很多人他的族别,都被告知是藏族,但我却实实在在地感到,嘉绒的文化在这里是日益式微了。但是,大河两岸村落与田野里那种生生不息的力量依然让人深有所感。虽然,在金川县城周遭宽阔的河谷中,我看不到这个藏语叫做促浸的地方,曾经作为嘉绒文化中心的丝毫迹象。

金川县城也是一样。

汽车在车站停下的时候,我正要跟着下车,司机却问我,要不要到老街上看看。于是我又坐了下来。司机给我一支烟,说:“出来旅游的人都喜欢到老街上转转。”

我不是第一次到金川县城来,所以知道目前所在这一部分的新城,主要是在解放以后建设起来的。在此之前,金川作为一个县城早已存在于中国的版图之上了。汽车又启动了,一条陡峭的公路,盘曲着从新城背后爬上山坡。

很快,又一个台地展现在眼前。

这个台地上,就坐落着老的金川县城,也就是金川本地人说的老街。

在这条老街上,依然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闻到一点嘉绒文化的气息。前些年,这里还有一些木板发黑,檐上长草前铺后店的老街房。而现在,连这种房子也很少了。金川是一个富庶之地,气候温和,出产丰富,加上此地藏汉混血,更多地显示出汉文化精神面貌的人民又特别勤劳。居民们都建起了漂亮的房子。但我此行的目的,显然不是来看这些漂亮的房子。于是,我又背上背包,往山下的新城里走去。我首先需要找到一张过夜的床,把自己安顿下来。

在这种僻远而又喧嚣的小城里,年轻人有种奇怪的心态。他们不喜欢装束与他们不太相同,他们认为是来自大地方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如果你老是以一种不一样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会觉得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冒犯。

所以,我需要先把身上这个登山背包放在一个地方。没有了这个背包,我就跟这城里的人大致相同了,就不会碍任何一个喝了点酒,正要找点什么理由发泄一下的家伙的眼了。

我在大致也是最为安全和高档的县委招待所登记了一个房间。

在十五六年前,我还没有去过任何一个大城市,那时,就常听一些去过大城市的人带回山里来一些遥远的传说。这些传说把那些见过一点世面的人在大都会里的旅行,全部变成了一次次了不起的探险。在那个时候,在我的印象中,大城市不是我们这些人该去的地方。比如,有一种说法是说,城里的宾馆招待所,只要一个人走到大门口,就会被从头到脚上下打量,而且,那些人可以不管你穿着怎样光鲜的衣着,都能看穿你是来自一个小地方,没有见过世面。大城市欢迎的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一般的人连那些宾馆的大门都不能进去。

当然,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是可以进去的。进不去的人怎么会把这种难堪的经历像难看的伤痕一样展示给世人呢。

当然,这样的故事能够流行的年代已经过去很久了。

今天的中国人,大多数都出过远门,很多人更是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我在大城市的宾馆里没有遇到过不准进门的尴尬事,倒是门童笑着为你开门,为你从出租车上卸下行李,还让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在小地方旅行,情况会有些不同。

比如,这个时候,我走进也算是有些堂皇气息的大堂,两三个服务员正在聊天,当地特别的口音有种奇特的功效,能使这种讨论气氛显得比实际进行的要更加热烈。

我站在了柜台前,放下背包,从中掏出身份证、钱夹。

一个还算漂亮的姑娘,只是对我瞥了一眼,又回头去继续她们的话题了。

我不太想说话,因为很久没有喝水,因为炎热,我的嗓子发紧发干。但我只好开口说话:“小姐,登记,住宿。”

另一个小姐瞄了我一眼。

她们的话题继续下去,好几分钟就这样慢慢过去了。

我再次开口。这回,柜台里扔出一句话:“没有大房间了。”

我说:“我不要多大的房间。”

停顿良久,又扔出来一句话:“只有两人的标准间。”

我说:“我要带热水洗澡的卫生间。”

这才有人懒洋洋地走到我面前,推过来一张表:“填上。”

只有单子,没有笔,我又从背包深处把笔翻出来。填好单子了,对方看都没看一眼,便扔到一边,说:“钱。”

于是,付钱。

我按了寻常的习惯:“有打折吗?”

单子被扔出来:“不住算了,住宾馆还要讲价钱。”

于是,我付钱,住下。上楼,等了半天,叫了半天,一个服务员上楼来了。把门打开了。就是刚才在总台里聊天的姑娘里的一位,刚才还兴高采烈地在下面家长里短,这时却拉长了脸,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进了卫生间,我照照镜子,确实因为长途旅行,显得风尘仆仆,灰头土脸。而要是你是坐着小汽车来的,那情形就两样了,我也坐着公家的小汽车来过这里,我回忆起了那时享受到的应有的服务。

而我的传统上热情好客的家乡嘉绒,什么时候世风日下到了这样的地步。

草草用冷水洗刷一番,我来到街上。

我不是第一次到金川县城。对一个长期生活在马尔康的人来说,金川在初春季节里有一个重要的节目。

阳春三月,金川河谷两岸梨园与村庄中,千树万树洁白的梨花开得如雪、如云、如雾。而在上游的海拔高出好几百米的马尔康,春风料峭,吹来的却会是如粉如沙的漫天飞雪。于是,大家驱车一百公里远,到金川做一次远足,来看大渡河谷中满山满川的梨花。

高原的春天来得很慢,而大家总是在急切地盼望,久久等待的人们每年都来这里提前感受春天。

到了夏天,所有的山谷都一片翠绿,群山更深处的金川便被遗忘,直到来年春天久盼不来的时候,人们又会想起满川满谷的梨花。雪白的梨花中间还有绯红轻盈的桃花。

在这个县城里,我有一些熟人,但我没有打算去找他们。

此地酒风很盛,我的时间很紧,不想在这有限的时间里醉倒在某一家院子的梨树阴凉里。几年不来,县城几乎还是原来的样子。从后山下来的泥石流依然威胁着县城的安危。

山里的这些县城都不是很大。

但相对于所统辖的地区与人口的生产能力,相对于这些城镇所起的流通上的作用,这所有的城镇都显得太大了一些。但是,这些城市在另外一些印刷精美,在会议上随处奉送的文字里,却是作为一种成就来进行宣扬的。

我过去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理想主义者,现在至少也是半个理想主义者,所以,不止一次,在这种城镇总是显得不够清洁和缺少秩序的街道上行走的时候,总在想像一座理想的城市。

我在一篇写一个从乡下试图走进城里的姑娘的故事里,表达过对这种城镇的理想。

小说叫做《芙美,或者通向城市的道路》。

故事里这个试图走进城市的姑娘失败了。因为,这个城市不是她想像中的那个样子。这位叫做芙美的乡村姑娘上过中学,特别善于奔跑,而命运给了她机会用这双善跑的长腿进人城市。其实,她的家就在离城不远的乡村。很多个夜晚,她坐在夜露深重的小山岗上,望着远处灯火迷离的城市,陷人对另外一种生活的幻想。于是,她迈开长腿跑进了城里,并在好多个田径场上取得了荣光。这篇小说里的主角,其实是我一个中学时代的同学。

后来,城市并不如她的想像,也就是说,不是我们那一代许许多多乡村青年的想像。我们为了寻找理想,去了更多的城市,更远的地方。而芙美却回到了乡村,回到乡村之后,她就不再往城市的方向了望了。

在那篇小说中,我曾经说:城市是广大乡村的梦想,洁净、文明、繁荣、幸福,每一个字眼都在那些灯火里闪烁诱人的光芒。我还在小说中幻想,乡村也是城市夜晚的梦想,那里的灿烂的星空下,是一些古老而又意味深长的,我们最最渴望的安详。

但是这一切仅仅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理想。

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都那么焦躁不安,都不再是我们的希望之乡。于是,我们就在无休止的寻找之中流浪。

除了一些逶迤成行的文字,我真不知道这无休止的寻找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同时我即使十分清楚地知道,寻找的尽头就是虚无,我也会不断寻找。

我依然会在想像中为整个嘉绒描绘城市的模样:沿街而立的房子带着干燥而宽大的木头回廊,一点点的酒,一点点的鲜花,一点点的歌唱。走过任何一家人的门口,都不想看到漠然甚至有些敌意的表情。但在这街上行走的时候,你只能不断地收获这种表情。

慢慢地,我的脸上也现出了这样的表情。

我在想像一座理想的城市,但同时,我才发觉在这城里其实无处可去。茶馆里在打麻将,而近些年出现的卡拉0K里暧昧的夜生活还不到开始的时候。于是,我的双脚自然地把我带到了书店。

书架上展示的都是一些陈旧的出版物,而且,分类与陈列都有些杂乱无章。但我知道,如果不缺少耐心的话,总会有一些意外的收获。果然,我在这里搜罗到一些有关地方史的资料。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一个漫长的夜晚了。

雨夜读金川故事

在一个回民饭馆里吃了不少牛肉,喝了一点酒,然后,带了几张四方烧饼回到宾馆,洗澡,上床。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半倚在床上打开了书本。

窗外的雨声酝酿着某种意绪,于是,我随着那些凝固了时间的文字,回到了过去的金川,回到了过去的嘉绒。

在这样的雨夜里,雨水落在山坡的岩石和树上,落在山谷里的村落里,落在庄稼上,落在一篷篷的绿草上,洗去了万物之上的尘土,然后流人小溪,小溪又汇集到大河,于是,夏天的大河便在雨脚细密绵长的夜晚越来越宽。

河上烟雾茫茫,我的思绪已经浸淫在历史悠远的回声中了。

其中,最最重要的章节,当然是乾隆王朝时的两度大金川之战。

在已经很难在百姓生活中、在实地的山水之间寻觅到历史踪迹的那个曾经叫做促浸,而历史终于将其叫成了金川的地方,我要先抄一些史书上的片断在下面。

乾隆十二年二月癸酉,乾隆皇帝谕军机大臣等:

据纪山奏称: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侵占有革布什咱土司地方,彼此仇杀,又诱夺伊侄小金川土司泽旺印信,并把守甲最地方,杨言欲攻打革布什咱等语。蛮易动难驯自其天性,如但小小攻杀,事出偶然,即当任其自行消释,不必遽兴问罪之师。但使无犯疆圉,不致侵扰,于进藏道路、塘汛无梗,彼穴中之斗竟可置之不问。如其仇杀日深,势渐张大,或当宣谕训诲,令其息愤宁人,各安生业。

这道御旨之后不到一月,皇帝再次下旨:

前据庆复等奏报: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将伊一女妻小金川,又嫁一女与巴旺,以为钤制之方。近攻革布什咱之正地寨,又攻明正司所属之鲁密章谷。番民望风畏避,坐汛把总李进廷抵敌不住,退保吕利。看此情形,则蛮酋恃其巢穴阻,侵蚀诸番,张大其势,并敢扰我汛地,猖撅已甚。张广泗到川之日,会同庆复将彼地情形详加审度。其进剿机宜作何布置,一切粮枘作何接济,善为办理。

乾隆十二年三月己酉,谕旨再下:

据四川巡抚纪山奏称: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勾结党羽,攻围霍耳章谷,千总向朝选阵亡,并侵压牦牛,枪伤游击罗于朝等语。经军机大臣议令该督抚等迅速派官兵,遴选将并,统率前往,相机进剿,已令星速行文知照。前将张广泗调任川陕总督,已谕令速赴川省。今观纪山所奏,势不可缓,可再传谕张广泗,令其即速前赴,会同纪山相度机宜。

接着一道道谕旨下到路途遥远的四川,我眼前恍然间出现了驿马飞驰于华北平原,穿行在巴蜀道中的情形。

乾隆十二年四月:

据纪山奏称金川情形,应分路夹攻,将川西、川南分为两路,派总兵、副将带领汉、土官兵或直搗巢穴,或分击前后。更驻兵木坪,以为两路声援。于绰斯曱拨兵堵截隘口,以分金、绰酋之势。至所奏或系大兵齐集,或俟有隙可乘,即行进剿等语,伏思兵贵神速,敌气既慑,我力方锐,则一发制胜,所向成功,但必计出万全。

乾隆十二年五月乙巳:

大学士庆复等奏:金川贼番围攻各寨,沃日土司求救,随调松茂协马良柱带兵一千五百名救援。四月十二日抵热笼寨解围,贼众四散。二十三日抵沃日官寨,前驻沃防护之都司马光祖等出迎。

乾隆十二年五月:

谕:征剿金川,前已拨银四十万两协济川省。但军营粮饷务须充裕,著户部于附近四川省份再拨解银二十万两,以备支用。

四川巡抚纪山奏:前奏粮运各条,经军机处议复准行。但川西转运綦难,党坝、沃日二路中隔雪山,若不增加台站,蛮夫皆裹足不前。杂谷至党坝,原拟安设十二站,今增六站,自杂谷至沃日,原拟安设七站,今增三站,仍添管台官二员。又查沃日一路,前因金酋围困日隆,粮路阻塞,官兵另择汶川县之草坡地方出口,经由瓦寺土司地界,粮运亦即于此路尾随。今日隆围解,运道已通,但止杂谷一路转运不敷支给,应仍由草坡分运至川南打箭炉。军粮原存炉仓一万石,除给地官兵口粮外,又酌拨雅州府仓米五千石,转运炉城。

乾隆十二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