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从一开始,他们便认定了荆州人是侵略者,无端端地洗劫益州,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来和益州人过不去。他们恨荆州人,像恨所有残害安静生活的暴徒一样。
“龟儿子的荆州客!”成都人最近常常躲在一边骂,气极了便去雕小人偶,背面清晰地写着“刘备”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用针扎,用脚踩,用唾沫淹。
可成都人的仇恨唤不来苍天的回应,围城的荆州军并没有离开,他们像长在成都平原的参天大树,越发地枝繁叶茂。与此同时,益州投降的郡县越来越多,数不清的降书雪片似的飞往荆州军的中军帐,气节在胜利的天平面前总是倾向于往下走,为胜利者加重砝码。
半个益州已被荆州军掌控,还有一半要么在观望,要么苦苦支撑,要么正在饱酣笔墨书写文采斐然的降书,刘璋父子用两代人的时间建立的偏霸基业离土崩瓦解只有一步之遥。
现在,法正的信放在刘璋面前,像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触目惊心又略带滑稽。刘璋还没看完就泪流满面,法正的信写得相当嚣张,飞扬跋扈的真书写满了四张麻纸,每个字都缀满了法正不可一世的嘲笑。他是手提钢刀的屠夫,而刘璋是圈在笼子里的羔羊,轻易便能手起刀落,刘璋除了温顺地投降,没有第二条路。
刘璋从信里读出了翻身得志者的嘴脸,法正过去受过的屈辱都通过这一封信淋漓尽致地宣泄出来。他如今不同了,他是左将军荆州牧刘备麾下重臣,正领着新主人颐指气使地去抄旧主人的家,心中没有半分的愧疚,只有报复的快感。
千万别得罪有抱负的小人,刘璋前所未有地明白这个真理,却也知道得太晚了。
“主公,不能开城投降!”从事郑度义正辞严地说。
刘璋疲惫地看了看他,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当初刚和刘备撕破脸时,郑度建议他坚壁清野,驱民而走,仓廪野谷一皆烧除,深沟高垒不与刘备交战,则刘备之军战无所得,守无所掠,必将退走。走而击之,则能成擒,刘璋却不肯依从,说此为扰民阻敌。他不是没有杀伐的残忍,可他是妇人般斤斤计较的残忍,非一代雄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冷血,他胸中没有规视天下的雄略,只是没有远见的坐井观天。
刘璋提不起一点儿反抗的力气,他茫然地望着堂上的僚属们,像在看一只只浮在水面找食的水獭,他懒洋洋地说:“不出降,打得过么?”
还是郑度说道:“成都尚有精兵三万,谷帛可支一年,吏民咸欲死战,尚可坚守成都。与刘备周旋,胜负也未可知,若开城投降,则基业毁于一旦,望主公熟虑。”
郑度的鼓励于刘璋只像一枚小石投入死水,声儿也没发出一丝,目光像滑轮般溜过益州牧官吏。这帮人到底有多少愿意为成都死战,他觉得很不踏实,靠着一帮随时可能倒戈的属吏守城,也许明早上,他的头颅便被自家人割下来,放在精美的木匣里,送给城外的刘备邀功请赏。
他很想念摔死在成都南门的王累,也想念首倡刘备不可入蜀的黄权,可如今一个正躺在坟墓里,一个被他派去守广汉,他身边除了寥寥如郑度诸类的耿耿义臣,其他人,都不值得信任。
与其让旁人割掉自己的头颅,不如自己将头交出去,便是死,至少也是自由的。
“不,”刘璋摇摇头,“父子在州二十年,无恩德以加百姓。攻战三年,百姓曝骨草野,流离失所,以刘璋之故也,而今再举刀兵,心何能安!”
他看出郑度还想劝谏,迅速地说:“我已决定,开城出降!”
话才出口,底下便哭成了一片,有哭得狠的,嘭嘭地撞着头,直撞得鼻青脸肿,也不知是哀叹主公轻易弃基业,还是抱怨眼力太次,没能提早和新主人勾搭上手。
刘璋觉得他们真是会演,有这功夫嚎丧,当初刘备入蜀时,为什么进言者寥若晨星,后来与刘备交兵,也没有人挺身解难。他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冰冷的血在心里流淌,脸上不用再画蛇添足,他于是大笑了三声。
第二日,刘璋的使者来到了刘备的中军大营。
使者是张裔,曾为刘璋守卫德阳陌下,却大败于张飞,仓皇逃回成都。张飞见使者是张裔,笑得脸上开出豪迈的喇叭花,他用力地捉住张裔的手,摇了一摇,说:“久违了!”
张裔很白,白如刷得太多遍的墙壁,轮廓沾着清光,模样竟变得模糊,笑的时候以为他在哭,哭的时候又觉着是在笑。
他在中军帐见到刘备,很郑重地说:“振威将军愿意开城,但望左将军善待成都百姓。”
刘备信誓旦旦地说:“请振威放心,孤于益州百姓秋毫无犯!”
张裔顿了顿,他还想为刘璋讨要一个承诺:“不知左将军如何安置振威将军?”
刘备扭头看了一眼诸葛亮,诸葛亮代他回答道:“爵禄不变,奉养不变,印绶、财物皆不动,但恐要迁往南郡公安。”
旧主被替换,总不可能留在旧地盘上,这是上千年来政治更迭的规矩,张裔是明白的。因为这段承诺是诸葛亮所说,张裔望向了诸葛亮,白脸泛了一抹色,像瓷盘映着了红光,他忽然像是明白了刘璋为什么会失去益州。
“左将军当遣使者随裔入城。”张裔道。
诸葛亮说道:“这个自然,我们已选定简宪和为使。”他像是刘备的发言人,刘备含着威而不畏的笑,保持着一个君主的矜严,除非是特别重要的话,一般都沉默。
张裔拜了拜,由军中亲兵领出了中军帐,他对诸葛亮很好奇,若不是奉使之责,也许会留下来和诸葛亮再多说几句话。诸葛亮太非凡,能让人在第一眼便被他吸引,虽然他仅仅是轻描淡写地说了数言,却像在心里种下一棵树。
法正正巧从外边走来,看见张裔便笑出了声:“张君嗣,好久不见!”
张裔不自然地笑笑,他和这位荆州牧的宠臣关系很淡,没有深交,也没有得罪过,或者无意中得罪了却并不自知。
法正显出玩味的笑:“今日之事如何?”
张裔听出他言谈中志得意满的骄傲,他很不喜法正的得志便猖狂,又不能公开对抗,模糊地说:“孝直有辨主之识!”
法正耸着肩膀大笑,他凑近了张裔,故意用低沉阴森的声音说:“你放心,我不会拿你衅鼓!”
张裔浑身汗毛倒竖,法正这明为调侃的话实则暗藏刀锋,不拿他张裔衅鼓,那会拿谁衅鼓?益州得罪法正的人太多,如今风水轮流转,昔日沉沦下潦的贱仆成了人上人,昔日不可一世的贵主人变成待宰的羔羊,法正从来就不是以德报怨的风范君子,也不知多少人会遭到他的报复。
他干巴巴地扯着嘴角一笑,推诿了几句废话,匆匆地去了。抬头仰望着开始变黯的晚霞,最后的辉煌光芒正从成都城的背后缓缓消散,像一块染了血的红布,颜色惨烈得不忍卒睹。
这是建安十九年的夏天,左将军刘备经过三年艰苦卓绝的战斗,终于兵不血刃拿下成都,成为益州的新主人,完成了隆中对的粗略规模。
卷尾
新坟未干,青草像雏鸟,在土陇上羞涩地露出尖尖的头。墓碑上的字仿佛还有漆墨的暗香,顺着石碑的粗糙纹路流淌下来。
诸葛亮捧着一爵酒,他其实想说点什么,可伤情太深,从咽喉涌向心腹。胸腔塞得太满太挤,他竟发不出一丝声音,连眼泪也因为太难过而跳不出沉重的栅栏。
他弯下身体,将一爵酒轻轻淋在墓前,抬头默默地看着碑上深镂的字:“汉军师中郎将庞统字士元者,襄阳人也,孝悌友于,智略超拔,雅好人流,荆楚才俊冠冕……攻雒城为流矢中,卒,年三十六……建安十九年五月甲寅立”,目光在每个字里停留了一刹,那些字像是有黏性,每掠向下一个字,总会被黏性拖拽着梗一下。
他原来想写一篇祭文,可到头来连首祭诗也写不出。他实在太忙,忙着安排刘璋的受降仪,忙着接管益州的民生编籍,忙着安抚民心,忙着安置荆州军,忙得像一只停不下来的陀螺,永远匆匆忙忙地旋转。原来在心里盘桓的几句泪涔涔的祭文也忘得精光,到如今抽空来祭拜庞统,也只是奠酒洒泪。
成都郊外的景色很美,一望无际的平原在温暖的风中舒适地摇曳,天空攫取了飞鸟的影子,洁白如羊毛的云前呼后拥,热热闹闹地从东奔向西,又从南奔向北。这片热土已被他们真实地踩在脚下,可庞统却看不见了,很多很多人都看不见了,为了拥有天府之国,上万荆州军死在历次的战斗中,他们的骨骸将永远埋在益州的沃土下。
“代价真大啊。”诸葛亮忧伤地叹息着,世间的丰功伟绩往往以死亡为代价。历史一遍遍地在演绎一将功成万骨枯,却不能扼杀英雄创业的梦想,那梦想太沉重,也太残酷,辉煌的王朝总是踩着百万无辜的脊梁登上创造历史的巅峰。
诸葛亮恍惚了,为什么明明是致太平的美好愿景,却要肇出更大的不太平?为什么明明为了保民生,却要付出更大的牺牲?梦想和现实之间像荒唐的一对冤家,美好的未来也许只能建立在无数代人的牺牲上。
他虽然困惑于这种纠结的矛盾,却知道自己不可能停止前进了。那是他这一生命定的责任,他必须义无反顾,承受着现实的苦难折磨,承受着历史的批判、后世的指摘,他清楚自己已成为史书上抹不去的一个姓名。
“军师。”马谡远远地走了过来。
“什么事?”诸葛亮看出他有话要说,马谡是藏不住话的漏口袋。
马谡结巴了一下:“法孝直杀人了……”
诸葛亮的眉峰很轻地一跳,他没有悚然,没有追问,没有激动,没有气愤,轻轻地哦了一声。
马谡担心地说:“我们刚得益州,正是人心不稳时,法孝直却以私仇妄杀无辜,益州人本就对我们不服,一直骂我们,”他梗着声音,“骂我们荆州犬……人家正想撵我们出益州,我们自己却擅行乱举,岂不是滋生祸端?”
诸葛亮掠过白羽扇,仍旧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了。”
马谡惊讶于诸葛亮的平静,难道是因为法正得幸于刘备,诸葛亮不好干碍么?他不解地说:“法孝直现为主公超擢为蜀郡太守,扬武将军,持掌成都机要,统摄都畿,若任凭他跋扈纵横,恐怕会酿成大乱。”
诸葛亮对他笑着摇摇头:“不必说了,我心里有数。”他举起白羽扇遮住半边脸,缓缓地背过了身。
一行燕子忽然如一股青烟拔地而起,惊鸣着越飞越高,消失在成都城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