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咔的一声抓紧了酒爵,若不是那收得紧绷的心只是那么轻微的一个松动,他几乎将酒爵砸去李邈脸上。他原来以为李邈不过是恃才傲物,却没想到他竟敢当众挑战自己。
这简直是公开的挑衅,这不仅是在哗众取宠地出风头,更是在威逼一个君主的威严。
满座之人都在看刘备,一双双目光像钻子似的,在刘备的身上来回凿掘。刘备感觉得出他们那目光中异样的意味,你准备把李邈怎么办,你敢不敢当场杀了他?
刘备仿佛全身的肌肉都缩进了血里,眼睛被热雾蒸熨了,李邈的人影像畸形的灯光般,忽而飘左,忽而飘右。他在脏腑里用尽力气呼吸着,把自己疯狂内缩的身体一点点撑开。
“哦,你退下吧。”他很淡地说,而后抬起手饮下那一爵冰冷的酒。
没有想到刘备竟然如此平静,既不动怒,也不争辩,李邈有种精彩表演无人赏识的沮丧感。他当众挑衅就是故意给刘备出难题,他便要摸摸刘备的肚量到底有多大,倘若惹急了刘备,致使脑袋搬家,也无所谓。他不怕死,如果因为说实话而血溅于市,彰显了暴君的昏庸,却为自己博得万古长存的美名。博名是他们这类文人的至高梦想,因而不惜哗众取宠,不惜数黑论黄,不惜颠倒是非,不惜信口雌黄,外表装裱得精美高贵,蒙了无知者前赴后继,里边揭开了,只是市侩的黑面,却还不如卖浆老妇实在。
可惜刘备不吃他这套,他没有见识过刘备的忍耐力量。五十四岁的刘备有近三十年的时间在隐忍,他无数次敲烂自己的骨头,和着自己的血肉一并咽下,明明心里苦比黄连,脸上还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地与仇人推杯换盏。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众人喝着闷酒,却闪烁着心思,他们其实很想看刘备发作,奈何好戏没看着。李邈头一个冲出来发难,刘备恁不接招,菩萨似的宽纵着世人无知的谩骂羞辱,到底有些沮丧。
本来淹没在众中的李严却站出来了,满脸含笑地说:“诸君,当共举此爵,以贺益州得明主所照!”
他这是要显出他和新君非同一般的关系,其在刘备心目中的地位可与法正比肩,更想缓和此时的僵局。他毕竟是益州旧臣,这种纠纷局面正是显出他平息矛盾能力的绝佳时候。
底下却有人在冷笑,仿佛沙粒在开水里翻滚,还捞不出来。李严便是聋子,也听出来了,他扭过头去,别人没看见,偏偏看见黄权。
那声冷笑也许不是黄权所发,可李严对黄权有芥蒂,先入为主地以为是黄权和他作对,他对着黄权吊起了恶狠狠的笑。
黄权却不看他,他忽然站起来,像从盐井里喷出来一股斗牛之气,大声道:“左将军,权有一言,权衡多日,望左将军宽怀纳之!”
这是第二波冲击!
刘备听说过黄权曾劝刘璋阻刘备入川,双方交战以来,诸郡县望风影附,唯有黄权一直拒守广汉,闭城坚守,直到刘璋稽服,传书诸城弃杖归降,才开城谒降,这番刚烈风骨让蜀中人士大为赞赏。
刘备瞧着黄权那斗牛似的冲劲,说不得是该生气还是该佩服,他平静地说:“公衡有话但说无妨!”
黄权没有李邈虚伪的作态,明明存了刁难的恶毒心思,还要装出彬彬有礼的君子风度,他开门见山地说:“听闻左将军近日大开成都府库以飨士卒,东西南北四库藏帑抢劫一空。左将军执掌益州时,曾说与我益州秋毫无犯,而今旬月未到,便已使天府富庶荡然,左将军欲造福于民,便是留给我益州百姓四座空库吗?”
这质疑不仅大胆,而且切中要害,座中诸人都在心里拍起了巴掌:好一个有胆识的黄公衡,刚一出言便掐住了死穴,瞧你刘备怎么回答,又如何弥补这自作孽造成的祸害。
刘备一点儿波澜也不显,语调沉稳地说:“公衡所言,孤已知矣。”他说得很轻浅,虽然是回答,却像白开水似的,没有什么内涵。
“左将军,我益州府库有亿兆之多,一朝横夺,何日能补足!”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请将军颁下军令,让士兵归还藏帑!”
“益州百姓翘首以盼左将军仁风,如今贸然分财士卒,令人寒心。”
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多,这一下连黄权也始料不及。他左右看了看,也不知是谁在发难,他本是为义愤不惜捋龙鳞,却惹来一场等待许久的锣鼓大戏。
刘备彻底清楚了,他本来想摸尾巴,却摸出了血淋淋的心腹。看来这帮耆旧是有备而来,要出尽他刘备的丑,拿他当刘璋那般没主见少刚断的软蛋,以为众难齐发,他便只有妥协,要么被他们赶走,要么做豪门的傀儡,任由他们踢打。
法正忽地弹起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今日是左将军设宴款待旧臣,尔等却突作讼状,当左将军府是有司公门么,当此宴席是郡县牢狱么?”
他因见众人不服气地要申诉,也不待他们开口,狠狠地撩着话:“你们要诉冤,明日去我府中送诉状,我为蜀郡太守,无论是成都府库分财,还是成都府库杀人,都归我法正管。此处不是申诉之地,也不是申诉之时,若有不服者,现在便可随我出去!”
法正这一番杀气腾腾的蛮横警告,是威力赫赫的雷,震得一干本想混乱摸鱼的耆旧们都缩了回去,心里自然会歹毒地骂上一声“龟儿子的法中官”,可谁都没胆子压下法正的气势,也不想当出头鸟。法正是睚眦必报的横脾气,得罪了他,明早上脑袋还在不在也未可知。
法正捧起一爵酒,半威逼半邀请地说:“今日只为欢宴,请!”
众人虽然不服顺,可还是饮下了这苦酒,到底在人家的地盘上,又摊上一个可为私仇而断头的真小人,也不得不暂时咽下这口恶气。
刘备莫名地笑了,众人的各色情态,他全部收在心底,法正这柄利剑的用处,他也领会了,除此外,尾巴真的不好摸。
酒宴散了,幽幽的灯光在厅堂内飘荡,仿佛被宾客遗弃的影子,还残存着扎眼的戾气。
刘备静静地凝视着那满地打转的光影,轻声道:“孝直怎么看?”
法正道:“黄权是为公而言,此人可用。”
刘备笑了一下:“有见地,人皆言法孝直心存私利,罔顾公义,吾独知孝直之心坦荡,快意恩仇,直爽不拘礼法,世人俗念,岂知赤心。”
被刘备不遗余力地夸赞,法正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掩饰着笑了笑,又说道:“其余人,或者附从,或者想浑水摸鱼,李邈之徒,只为博名耳,不足为虑!”
刘备沉默了一会儿:“难对付的是谁?”
“今日未曾出面者。”
“是谁?”
“庞羲、吴壹、刘洵、李异诸人。”法正一个个把名字念出来。
刘备回想了一刹,这些益州势力最强的豪强今天竟一个也没有来。有的寻了由头,有的甚至连理由也懒得说,干脆不理睬。今日到席的是掀不起大浪的虾米,真正的大鱼全藏在幕后,他们不露面,想找茬给他们栽罪名,或者存心结交,都不可行。
“豪强之家盘根错节,若甘心服膺,则益州稳如泰山,若不肯服膺,纵得益州也不安稳,又不能苟且妥协,难办呐!”刘备怅然叹息。
法正沉着地说:“主公,你居中斡旋,恶名由我来背,我一定将这帮豪强连根拔起。”
刘备却摇摇头:“不,孝直可对付小户,不可对付大户,豪强势力太大,纵用非常手段,也当使他们心服口服。”
“那,主公以为该如何?”
刘备背着手,一字一顿道:“对付豪强非易事,这事儿让孔明去办。”他并不解释诸葛亮到底有什么好办法,却转过话题,“孝直,我白嘱咐一句,忍一时之气,勿为自己留下遭人攻击的把柄。”
法正一愣,他听出刘备这是在劝讽,他本想刨出个究竟来,可刘备却做出了不欲多说的模样,瞧着地上疯狂舞蹈的光影莫测地笑起来。
逼死旧僚法正惹祸,本土势力借机谋乱
夜里下了一场秋雨,清晨时雨才缓缓收了,冷飕飕的雾气带着残剩的雨丝满地里飘洒,天上霾云未散,低低地压了下来。
法正撩开帘子,瞧了一眼阴霾沉沉的天气,怨道:“鬼天气!”
他昨日本和刘备约好要去锦屏山郊游,哪知道傍晚便下了雨。这雨一下则是一夜,黎明虽暂时停了,可天气却始终阴沉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又飘起雨。即使不下雨,路面潦水潢潢,平地里走上去尚且一步三滑,何况是去爬山呢。
适才刘备着人传话,说是今日不去登山了,等天气放晴再说吧。法正口里应着,心中却很沮丧,想着好不容易得个闲暇可以和刘备去赏景,偏生老天不开眼,硬把他的兴致都浇灭了。
对这个主公,他既崇敬又感激,彼此的关系则既是君臣又是朋友。以往在刘璋手下,他因狂傲悖谬,颇遭益州臣僚的排挤,明明自认智术一流,偏被冷落在一边,得一个不上不下的小官身,不死不活地顶着那些个白眼苟活着。他曾经懊丧自己怀才不遇,空有抱负终究是竹篮打水,直到他遇见刘备,命运在一瞬间发生了改变。
偏偏就是刘备,也只有刘备能容忍他的狂悖无行。刘备本就是个豪爽不拘于世俗的仁侠性子,法正的与世不容正是投其所好,大概在刘备心中,除了关张诸葛,第四个便是法正了。
刘备很喜欢和法正在一起,法正不像诸葛亮,用许多的规矩道理框定他,这样不能做,那样不可想。而法正从不管这许多规矩,他把世俗礼秩踩在脚下,满不在乎地取笑挖苦那些死守规则的迂阔老儒。在诸葛亮的身边,刘备受到太多的约束,身上背负的枷锁太重,一旦有一个人为他松开枷锁,哪怕只是短暂的,也能让他获得由衷的快乐。
法正让他感到一种轻松,这种轻松是诸葛亮不能带给他的,诸葛亮本身是一个太过沉重的人,他的沉重会让身边的人体会到一种压抑感。
遇见诸葛亮,刘备无拘无束、任性妄为的生活便结束了,是诸葛亮给他套上了世俗的枷锁;遇见法正,则把他埋藏深久的对自由的向往挖了出来。他把自己剖成了两半:一半属于诸葛亮式的沉重;一半属于法正式的轻松。
对于这些,法正模糊地感觉得到。他知道刘备对诸葛亮很倚重,倚重的程度是他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但是他也清楚地明白,他带给刘备的轻松,是诸葛亮永远做不到的。
他是个睚眦必报的脾气,傲岸不羁,清高自负,他讨厌许多人,许多人也讨厌他,但他从不忌恨诸葛亮。因为诸葛亮像是一本条分理析的法律文书,不偏颇,不徇私,不嗜欲,对于一个几乎没有私欲的人,法正是不会讨厌的,甚至还会产生由衷的钦佩。
有时,他很是想不通,上天怎么会造出诸葛亮这种人,公正无私、清廉无欲,处事为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可便是这没瑕疵反而成了最大的瑕疵。
因为,一个人若没有了缺点,那就失去为人的喜怒哀乐的起落,残缺才该是真实的人生。像诸葛亮这种人可以作为完美的模范供人敬仰,但是这种人都活得太累,得不到人生的大快活。
想到这里,法正生了一个念头,喊道:“来啊!”
府中主簿踮着脚尖跑来,腰弯得很低地说:“将军请吩咐!”
法正掸掸衣袖,漫不经心地说:“传府令,府中僚属立刻到府,今日府中议事,半个时辰之内必须赶到,否则,自系入狱!”
主簿悄抽了一口冷气,知道法正又要找茬儿收拾人了,他打了两个哆嗦,也不敢说什么,绵羊似的一颠一颠地走了。
法正仰着头,脑子里慢慢地浮现出几个名字,眉眼隐没着一丝阴冷的笑。
“会事!”主簿齁齁的声音旋转着飘了出去,拉磨似的在屋子里来回摇晃。
大厅内,法正向西一落,眼睛轻佻地扫下去,一个人头一个人头地数下去。
“郑丞怎么没到?”手在凭几上一敲,小小的声音让一众僚属都打着寒噤,犹如冷剑悬顶,哪个敢回话。
法正冷笑:“怎么,托大了?一个小小治书,本府会事,居然敢不来。他既是不乐意入府做事,又何必虚挂着个官身,不如回家读书,倒能博个隐士的名头!”
底下的僚属个个噤若寒蝉,听得法正尖酸刻薄的讽刺,背脊骨溜上一股冷气。
这一段日子,法正频繁黜退掾吏,又不断新补官职。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曾经得罪过他,或者无意中得罪了却并不自知的益州旧吏,法正将他们收在府中,变着法子折磨,稍稍一点小错便受严惩。黜官还算轻的,有几个掾吏已被押进了成都大狱,家里人去申冤,统统被拦了回来,说是这些官犯乃大奸大恶,岂能讼辩,状书也被扔了出来,有敢在有司府门外逗留不去的,一顿板子打出来。
有司摆明了偏袒法正,执法不公,谋事不正,但谁都知道法正是益州新君的心腹。如今荆州新贵全掌益州权柄,益州故人都被排挤冷落,得罪了法正便是得罪了新贵势力,只好哑巴吃黄连,咽下这无边的委屈。
正是兢兢战栗之时,门口的铃下却宣报:“治书郑丞到!”
法正冷笑了一声:“来得好!”这古怪的笑声越发让厅里的僚属毛骨悚然。
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官吏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半身都溅了泥水,走一步留一步的水印,想是路上赶得太急,雨天里路滑,或者曾在雨地里摔了一跤,后腰以下染满了黑污。
“郑丞晚到,牧守见责!”他在厅中站定,说话的气力还不足。
法正挑着眼睛从上向下一睨:“治书郑丞,如何晚到?”
郑丞拜道:“属下的家住得远,赶不及,望牧守见谅!”
“家住得远?”法正一棱眼睛,“府中僚属都到了,独你延期,只你家住得远么?”
郑丞被骂得一抖,心里又气又屈,忍着平静说:“实因属下家远,府中传唤到令,已近半个时辰,再从家到府上,一路急赶,也赶不上了,牧守若是不信,可问信使!”
法正咬牙冷笑:“照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整你,明知你家远,还让你按时入府?”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郑丞着急了,脸颊上飞起了两团红。
法正哼着冷冷的声音:“不是这个意思,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他扬着脸,刀子一样的目光劈下去,“知道什么叫君子守期么?期而不至是为大过!若是行兵打仗,约期不守,一旦贻误军机,你能担得起这个罪责?读过兵书么?所谓‘出国门之外,期日中,设营表,置辕门,期之,如过时,则坐法’!知道什么意思么?就是说,守期毋改为将令之威,兵士之信!一国、一军、一府皆以守期为本,不守期即是不守信,孔子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又云,‘忠,仁之实也。信,义之期也’,无信立,则国、军、府亡,国、军、府亡,你又去哪里安身立命?”
犹如簸箕筛豆子“噼里啪啦”作响,法正从守时说到治军治国,兵家、儒家齐数道出,直听得人晕头转向。
郑丞涨红了一张脸,他是个雅性温润的儒生,哪里受过被人当众辱骂,直气得眼前发黑,若不是撑了一口气,险些晕厥过去。
法正倒完那些炒豆子似的话,声音冰冷地抛下去:“郑丞,你可知罪?!”
郑丞一捏手掌,扬声道:“属下无罪!”
刹那间,厅里的属撩都呆住了,法正也瞪大了眼睛,一个小小的治书,就是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蚁,居然敢公然反驳他,吃了豹子胆了?
“无罪?!”法正刁着声音说,“你一不守期,二不遵上峰命令,如何无罪!”
郑丞一仰脖子:“属下一得召令兼程赶路,不顾雨天泥泞,路途蹇涩,如何是不遵上峰命令?将军不量臣僚苦衷,迫属下行不能之事,初不豫上,末而责下,如何倒是属下不守期?”
郑丞一席话言词激烈,语带尖刻,俨然不把法正的训斥放在眼里。自法正初除要职,开府行事以来,还没有一个人敢当众顶撞他,这郑丞却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厅内僚属都不由得为郑丞捏了一把冷汗。
法正脸色铁青,点着头阴笑道:“好个巧佞之徒,满口的欺诈妄语!”
郑丞回顶道:“属下所言俱是秉心而论,何来巧佞欺诈之断,牧守欲行欲加之罪,郑丞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