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县令却如热锅蚂蚁般烦乱,他很想问问诸葛亮的真实身份,又怕问话不当,万一诸葛亮真是显赫名贵的人物,岂非是自寻死路?可若不问,遭了蒙骗,还得罪了刘洵,也是掉脑袋的事儿,问还是不问,让他脑子里乱麻般撕扯不清。
县令的脑子正在挣扎,院子已经是一派嘈杂,几个亲兵押着刘洵走进来,张飞率先跳上正堂,大声嚷道:“刘洵带到!”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好大胆子!”刘洵一面被押进堂来,一面梗着脖子嚎叫。他刚在家和姬妾戏耍,风月浓情,不胜快慰,忽然,一群带甲士兵闯入家中,不由分说扭了他的手臂就走。府里的家丁出来拦截,都被这帮如狼似虎的甲士打了个半死,哪里等到近身。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刘洵像小鸡似的甩在马上,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此刻满府里正哭天抢地,还以为来的是响马。
“刘洵!”诸葛亮在堂上冷冷地喝道。
刘洵还在奋力挣扎,也没看清堂上坐的谁,只管扯了声音骂道:“你们敢抓我,好大的狗胆,也不看看爷爷是谁!”
诸葛亮沉凝了声音:“尔为人犯,押到公廨,不知认罪,兀自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他一拍令箭,“跪下!”
刘洵挣得青筋爆胀:“爷爷为什么给你下跪!”
张飞过去一脚踢在他后膝上,痛得他腿骨几折。两个亲兵一摁,逼得他双膝落地,跪了个结结实实,他又气又恨,抬目朝那堂上一瞟,却是惊得如触了毒荆棘,浑身为之一震。
诸葛亮!他怎会认不得这张脸!刘备克定成都后,曾经几次宴请益州望族,他也在受邀之列,却只去过一次,赴宴后也只是勉为其难地饮了两杯酒,便找借口离开了。席间觥筹交错,劝让礼敬间,见得刘备身边坐着一个白衣羽扇的清俊男子,他当时还暗自称奇,叹刘备帐下还有这等面目英朗,眉眼里却藏不住那勃勃男儿气概的人才。
“你、你……”他磕巴出几个碎音,再转头看见张飞。他刚才被押来的路上没曾注意领头者,此刻一旦辨清,才知道来者不善。
诸葛亮将讼状一抖:“刘洵,郫县百姓呈状告你,今特提你上堂对质!”
“告、告我?我犯了什么罪?”
诸葛亮看着那讼状说:“告你不遵农令,擅加田赋,欺凌妇女,逼死人命,勾结贪墨!”
刘洵听着这一连串的罪名,急声大喊道:“诬告!”
诸葛亮冷笑:“诬告?怎见得是诬告?”
“无凭无据,栽赃陷害,就是诬告!”刘洵顶着声音说。
诸葛亮仰头一笑:“无凭无据!刘洵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堂上堂下站的是谁,他们都是被你逼得家破人亡的农户,他们不是凭据么?如果他们不是,谁又是?”
声色俱厉的喝问让刘洵的背脊寒气直冒,他哪里真的敢去看那些农民?偶尔眼神一撞,便感觉到那透骨的仇恨,但他不想服软,仍然硬气地说:“他们、他们栽赃!”
令箭重重一拍案,诸葛亮凛声道:“好个栽赃!莫非这许多农户都齐了心栽赃你?一人栽赃,两人栽赃,还有三人,十人,百人,千人栽赃不成?”
“我……”刘洵被这尖刻的逼问封住了口。
诸葛亮继续厉声问:“你身为望族名门,得恩荫富贵,不思报效家国,却残害百姓,屡屡干法,妄自尊大,致使民怨沸腾,你可知罪?”
刘洵吞了吞唾沫:“我,我……”不肯认罪的固执撑住了最后的防线,他犟声道,“有什么罪?”
诸葛亮怒道:“冥顽不化!”他敲着讼状,又指指堂上堂下的农户,“证据确凿,你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在此如山证据面前,你仍不认罪,是要与国家法典对抗到底么?”
“我没有对抗法典,我无罪,何需认罪!”刘洵死硬到底,他知道只要自己认罪,便是板上钉钉,逃不过当头一刀。
诸葛亮冷冷地吊起尖刻的笑:“不认罪也是大罪,司法有典,重犯临堂不认罪,而乃证据确凿,案卷详实,可当堂强而判罪,再加一怙恶不悛之罪!”
刘洵一惊:“你、你想怎样?”
诸葛亮逼视着他,一道冰冷的目光射向了他:“定你的罪!”
涔涔冷汗渗出了额头,刘洵刹那有大厦将倾的恐惧感,他嘶叫着:“你不能定我的罪,我是益州望族,还有爵位在籍,由不得你来定罪!”
诸葛亮长声大笑:“刘洵,我乃益州牧亲封之军师将军,有持掌益州刑法之权!”他从袖中取出金字令箭,向前举给刘洵一瞻,“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
透过被汗水模糊的视线,刘洵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上面刻镂深刻的五个字:“左将军府令”
“见令如见君,令到而行止!”诸葛亮放下金字令箭,冷眼盯着刘洵,“刘洵,你身犯诸罪,刑法不容,今我持左将军令,行司法之大权,定要将你明正典刑!”
“你、你……”刘洵的舌头已不听使唤,筛糠似的抖成了一团。
“来啊!”诸葛亮再次擎起金字令箭,“将刘洵押出去,斩首以徇!”
诸葛亮的最后四个字仿佛巨大的石锤重力压下,砸得刘洵头破血流,冰冷的死亡恐惧犹如山呼海啸,将他重重包围,裤裆里热热的一泡液体顺着大腿流下。
亲兵拽了他向外拖去,他双足拼命蹬地,喉咙里发出了绝望的嚎叫:“诸葛亮,你不能杀我!”
诸葛亮面无表情,听着刘洵厉鬼似的惨叫,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亲兵拖死狗似的将刘洵押到衙门外,一人死命摁头,一人抽出腰刀,向空吐了一口唾沫,手上搓一搓,挥刀一劈,一颗脑袋扑通滚地,一腔子热血直冲而出,喷到了对面街上,唬得门口看热闹的一群人尖叫着四散逃离。略有几个胆大的凑近了瞧仔细,那脑袋瓜子尚在地上摆动,一双眼睛死不瞑目地睁得老大。
府里府外霎时寂静,唯有血腥味在空气里扩散,须臾,有人喝了一声彩,随即,一传十,十传百,欢腾的呼唤声响彻云霄。
李老由率先跪了下去,激动得老泪纵横,他岔开双手,呜咽道:“老天开眼了,老天开眼了!”他转向诸葛亮,感激、悲慨、兴奋交织在一起,他郑重地跪拜下去,“谢谢大人!”
堂上堂下的农户跟着齐刷刷跪下,齐声高呼:“谢谢大人!”
诸葛亮起身走向李老由,双手搀扶起他:“不要谢我!”他对跪拜谢恩的农户高声道,“大家不要谢我!”
农户们仍是叩首不已,有的已激动得哭晕了过去,眼泪成串地划过一张张历经沧桑的脸。
诸葛亮拱手道:“乡亲们,不要谢我,要谢就谢左将军,是他让我来为大家伙做主!”
左将军?农户们一阵诧异,有人知事,提醒道:“就是益州新君。”人们这才回过神来,那饱受伤害的心一旦得到慰藉,便如同干旱逢雨露,霎时生出了最纯真朴实的感激。
“谢谢左将军!”人群发出了由衷的呼喊。
诸葛亮朗声道:“左将军让我告诉大家,我们荆州客来益州不是与大家为敌,荆州人也能为益州人做主,无论荆州人,还是益州人,都是天下苍生,不分彼此!”
李老由提声说:“好,从今天起,我们再不叫荆州人作荆州狗,从此,荆州人与益州人是一家人!”
农户们也跟着喊叫起来,兴奋和喜悦,以及悲伤和感动,让他们在这一霎全都丢掉了嫌隙。
诸葛亮煞是感慨,这些朴实得让人心疼的百姓啊,一点点恩惠便能让他们欢喜无量,什么仇隙,什么怨愤,什么见疑,都不重要了。其实,天底下的百姓都是一样,从来也没有英雄们的宏大愿望,他们只想像只蚂蚁一样活在平安的角落里,有饭吃,有衣穿,有一口可以活的气,便是一生最大的幸福。可叹世间残酷,连这点渺小愿望也要扼杀,问这茫茫天下,倘若你能容下英雄们的壮阔理想,如何容不下百姓们的卑微愿望?
他回身看着那发抖着跪倒的县令:“你立刻去刘洵宅内取来全部田产券契,当场焚烧作废。俟后丈量官到,你当全心协助丈田,将其田地分于佃农,余田赐给无地农户。你若用心办事,还可将功补过!”
“是,是,下官立刻去办!”县令再不敢推三阻四,他多年受刘洵掣肘,肚子里也憋了许多窝囊气,今日见刘洵被杀,心里很是痛快。但因素日违心之事做得太多,生怕被诸葛亮一并处罚,如今听诸葛亮这一说,当有原宥其罪之意,真令他喜出望外。
在欢呼和悲哭的人潮中,诸葛亮仰起头,正午的璀璨阳光落入他的眼睛,他却黯淡了目光。
敲山震虎压豪门,燮理民生求大才
晚照的余晖洒满了庭院,花木影子映在窗上,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来,那影子像漂在水面的霜叶,荡漾出如花的涟漪。
刘备盯着那影子看了许久,一只手摁住书案,轻轻一划,却碰到一册冰冷的卷宗,手一缩下意识地一看,“法正”两个字跑入了眼睛,双眼不由一阵疼痛起来。
法孝直,你这个混账!他在心里狠狠咒骂。
书案上还放着一卷竹册,是东吴遣使叩谒文书,看见“东吴”比看见“法正”更让他烦躁。他背转了身,索性不去想这两桩令人沉郁的事。
门外长廊上响起了轻软的脚步声,门帘一荡,宛如荷花池起风。青色竹帘下倚着个白衣羽扇的人,平静的面孔上有淡淡的微笑,仿佛夕阳下天边的流云。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刘备忽然肃了脸色,佯装正经地说:“诸葛亮,你在郫县干的好大的事!”
诸葛亮笑着一拜:“主公明鉴,诸葛亮行事,怎能瞒过主公慧眼,一举一动,皆在主公掌握中。”
刘备搭住他的手,引着他进屋,两人面对面落了坐,刘备认真地问道:“孔明杀刘洵为百姓申冤,明正法典,可还有其他深意?”
“主公睿智!”诸葛亮笑道。
刘备做了个请的姿态:“请言其详!”
诸葛亮慢慢挥起白羽扇:“我们当日下丈田令,一是为核实土地田数。多年来,大户侵田,小户失田,豪强凭借权势强占土地,他们一可凭朝廷恩荫少交或不交赋税;二可倚仗法权隐瞒亩数,如此一来,便将田赋转嫁给无权无势的小农。小农无力承受,或者卖田走他乡,或者将田土投献给豪强,做了豪强的佃农甚至奴隶,致使土地兼并愈加严重,国家赋税日渐流失。因此,才需重新丈田,划定田数,以增赋税!
“二嘛,却是为了震慑豪强,我们得益州,而豪强屡怀叛心。刘璋当政时,不知刑法之措,恩上加恩,使得恩同虚设,而法更无存。诸豪强放纵任行,不知赏刑为何物,跋扈暴戾,屡侵法权。当此时,必须寻得一事以定方略,于是找到了丈田这个突破口,欲从此发端,收复豪强,平抑益州!”
他停下来一叹:“然而欲以丈田而抑豪强之权谈何容易,策令刚下,各家豪强便纷纷抵触,甚而联手对抗,不仅不肯丈田,还不肯交赋,今年秋赋才收得三成!更为了报复我们,甚或抬高物价,搅浑了金帛交易,妄图激起民变,在此万难之时,要想坐稳益州,难啊!”
他长长嘘了一口气:“这些豪强便是卯定了我们初得益州,根基不稳,不敢擅责他们,才明目张胆地反对丈田令。反对丈田实则是反对我们,这时,我们若服输,将来便要俯首豪强之下,这益州权柄哪里再能容得我们持掌?既然如此,非常时行非常法,所以亮不得不,”羽扇用力一挥,“敲山震虎!”
长长的一番话让刘备听出了意思:“这么说,你杀刘洵的另一层意思,是为了做给那些豪强看?”
诸葛亮点头:“还有一层!”
“还有?”杀一个刘洵居然牵扯出许多深藏的含义,刘备一面是惊,一面却是喜,他不得不也在脑子里思考这繁复的事件。
诸葛亮款款地说:“主公,我们未来益州前,益州势力本有两派,一是原来的西州派,二是刘焉父子入蜀后新贵的东州派,两派势力水火不容,曾经两次刀兵相向,终刘璋之世,始终无法平息两派争斗。然自我们来了后,这两派因为要与我们对抗,却暂时捐弃前嫌联盟起来,这也就是说,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一派豪强,而是两派!”
“是,我也听说过益州两派势力争斗,不料他们倒真能同仇敌忾!”刘备嘲讽地一笑。
诸葛亮颔首道:“刘洵便是东州派,这一派自刘璋远走南郡,势力大不如前,但为了栖身益州,暂时倚靠西州派。西州派心里很是瞧不起他们,只是因要对付我们,才与他们联手!”
“东州,西州……”刘备沉吟,“刘洵是东州派,你杀了他,是做给东州看,还是西州看?”
诸葛亮目光清炯:“做给两派看!”
“两派?如何做?”刘备问得极认真。
“杀刘洵,东州派必定惊恐,他们或许以为刘璋远走,靠山崩塌,我们要拿他们祭旗。而西州派为求自保,也不会为这些素日的敌人出头,所以,东州派只有投向我们,一旦东州派彻底倾斜,西州派便在益州孤掌难鸣,以前是我们一派,他们两派,现在是我们两派,他们一派,他们还能坚持多久?”诸葛亮自信地一笑。
刘备忽然抚掌:“好一手分而围之,合兵法!”
“最后还有一层!”诸葛亮慢慢地说。
“啥,还有?”刘备瞪大双目,一件事藏着四层意思,闻所未闻,他打心底佩服起诸葛亮。
诸葛亮微一沉凝,一字一顿清晰地说:“得民心!”
“说下去!”刘备的好奇心膨胀得要扩充了整个房间。
“刘洵暴戾无端,残害百姓,杀他以纾民愤,此为得民心的第一层!而自我们得益州,益州人一直对我们心怀仇怨,明加冷脸,暗相詈骂,而杀刘洵以雪民冤,正可证明荆州人与益州人非为仇雠,荆州人还能为益州人做主申冤,所以宣示罪行里不提刘洵对抗丈田令,只提民冤,此为得民心的第二层!”
刘备紧紧地凝视诸葛亮,大睁的眼睛里装满了亢奋的感激,他忽然站起身,对诸葛亮深深一拜,慌得诸葛亮拉起他来:“主公折杀亮也!”
刘备诚恳地说:“孔明行一事而获多利,收民心,抑豪强,服州士,吾怎可不谢,怎能不谢!天以孔明赐吾,是刘玄德莫大的福分!”
诸葛亮百感交集,忽而开怀,忽而感动,忽而激动,他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刘备从容地一笑:“说过好事,现在该谈坏事了。”他仄身从书案上取来一卷竹册,“看看,孙权的亲笔信,他问我们讨要荆州!”
诸葛亮一目十行地看完,合上竹册,凝神道:“主公,孙权是见我们夺得益州,怕我们势力扩大,才来讨要荆州!”
刘备冷哼了一声:“我还不知么,碧眼小儿,其心叵测,若认真计较,荆州疆域有一多半为我们自己夺得,他竟有脸问我们讨要整个荆州!”
诸葛亮筹谋道:“当然不能将荆州让出,目下之策,主公回绝了便是。就说我们初得益州,立足未稳,且还欲克定凉州,待得益州安稳,凉州得手,再谈荆州之事!”
刘备仰头一想,大笑道:“好个‘待得益州安稳,凉州得手,再谈荆州之事!’这个‘谈’字最妙,既不说不让荆州,也没说让荆州,咱们就和他们拖!”
诸葛亮平和地一笑:“不知东吴所遣使者是谁?”
“是你兄长诸葛瑾,既是你兄长为使,便由你去答复可好,他看在兄弟的情分上,也不好意思强辞!”
诸葛亮却听得摇头:“恰恰相反,亮不可去见东吴信使!”
“为何?”
“兄长来益州,身为东吴使者,事为两家公务。亮若去见,因兄弟情分闲话家常则可,互论公事却有枉给私情之嫌,话反而不好说了。”
刘备沉默有顷,一叹:“罢了,孔明既存公义之心,我岂能强夺,我亲自与子瑜会面,假以言辞,望他体谅。”他转身又将书案上的另一册卷宗交给诸葛亮。
“索性一并都说了,这里还有一件事!”
卷宗才看了三分之一,诸葛亮已是惊住,虽是意料之中,却比意料的更为严重,他忍着性子,将卷宗看完,却并不显出喜怒。
“法孝直这个王八蛋!”刘备眼中出火,“惹出这么大的事,现在百姓抬了郑丞夫妇的棺木横在他家门口,堵得那条街水泄不通,一街的人都瞅着看热闹呢,我看他怎么出门!”
诸葛亮将卷宗叠好,思忖道:“郑丞夫妇已死一月有余,当时未曾有事,事隔许久却忽然横棺挡门,想是有人在后面煽动!”
刘备发火地甩着手:“管他谁煽动,鸡蛋没有缝,苍蝇能叮么?他法孝直若不是逼死人命,谁敢抬棺材堵他家的门?行得正,走得直,鬼都不会找你!”他气得一拍书案,“我早知道法孝直是个小气鬼,只没想到他心眼竟比针眼还小,人家不过和他吵了一架,他就把人往死路上逼,连个后手也不留,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