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微笑起来,他从半掩的门后看进去,诸葛乔坐在书案后,正在教诸葛果和阿斗写字,黄月英偏坐一边,一面缝衣服,一面指点三人习字。
诸葛果敲着案上的一片竹简:“好丑的字!”她拿起竹简轻轻拍在阿斗的脑门上,“阿斗好丑的字!”
阿斗没有躲闪,他呆呆地瞧着诸葛果嘟着的小嘴,很像一枚沾了露珠的红果。
诸葛乔却是眼尖,看见门后的诸葛亮,慌忙起身行礼:“父亲!”
诸葛亮闪身而入,款款地走到书案边,瞧了一眼案上摊开的数片竹简:“在抄《诗》?”
诸葛果兴高采烈地牵住父亲的衣袖,将那竹简高高地扬在头顶,大声道:“爹爹,阿斗的字好丑!”
诸葛亮还来不及看,阿斗忽地弹起身体,将那片竹简一把抢过,两只手捏紧了,牢牢地藏在身后,通红着脸,像做错了事的小耗子。
诸葛亮安慰地摸摸他的头:“阿斗的字不丑。”他蹲下来,坐在阿斗身边,柔声道,“给先生看看好么?”
阿斗犹豫着,先生的目光很软和,像一片干净的羽毛,揉在清澈的水里,没有半分杂质。他心底的防备卸下了,将那竹简递给了诸葛亮。
诸葛亮将白羽扇轻轻放下,两只手捧起来。诸葛果在旁边嚷嚷:“真丑,爹爹,是不是呢?”
诸葛亮弯起手指,敲着她的额头:“丫头只会乱嚷!”他含笑的目光滑过竹简,“很好,字形结构已粗具形态,再勤加练习,定能写出一笔好字!”
“真的么?”阿斗不敢确定,他是个自卑的孩子,总是以为自己个子不高,脑子太笨,身体太单薄,不能像父亲一样策马疆场、纵横万里,也不能像先生一样运筹帷幄、经纶天下,甚至比不得寻常人家的男孩子。他连学学别的孩子顽皮,爬树掏鸟蛋也不敢,怕摔下来太疼,更怕被父亲责打。他是躲在蛋壳里不肯孵出来的小鸡,愿意一辈子不见光,不要在阳光下暴露自己的软弱,他只是笨笨呆呆的阿斗。
“是!”诸葛亮的回答不拖沓,微笑的目光让人的心里暖洋洋的。
阿斗开心地笑了,他把竹简捧回来,小心地抹了抹,自言自语地说:“先生说阿斗的字好。”
诸葛果刮刮脸:“不害臊!”她捡起白羽扇,呼啦啦地扇动着,风太大了,吹得浮尘钻入鼻子里,她打了个喷嚏,将羽扇丢给诸葛亮,“天冷着呢,爹爹还拿着羽毛扇,爹爹是怪人!”
诸葛亮看得好笑:“这孩子跟谁学的贫嘴饶舌,话恁多得很!”
黄月英嗔怪道:“你这闺女太闹腾,我可管不住,有劳孔明得了闲,管一管吧。”
诸葛亮怜爱地说:“舍不得,由得她吧。”
黄月英无奈地摇摇头:“你就惯着她吧,宠溺得没了度,越大越没规矩!”她因见诸葛果正在扯诸葛乔的腰带,伸手拉开了她,“果儿,规矩些!”
诸葛果嘟嘟嘴巴:“娘最讨厌!”她撒娇地钻入父亲怀里,“爹爹最好,我就要爹爹宠,爹爹不宠我,我就不理爹爹!”
诸葛亮大笑:“敢威胁你爹,爹爹不敢不宠果儿,不然,果儿不理爹爹,爹爹会伤心而死!”
诸葛果像握住了尚方宝剑,得意地对母亲眨眼睛,又对阿斗晃脑袋。
有人轻轻敲门,却原来是修远。
“有事?”诸葛亮问着话,已拿起白羽扇站起来。
“先生,马谡有急事求见。”
说话间,诸葛亮已走了出去,到外堂时,马谡已等在那里,匆匆行了一礼,便将手中捏得汗湿的信递过去:“霍峻从葭萌关发来的军报。”
诸葛亮拆开了急报,一目十行地看完,静止的双眸间漾起一丝惊涟。
“怎么了?”马谡急问。
诸葛亮将急报转手给他,稳着语气说:“曹操兵进汉中。”
马谡惊得神色一变,目光如风般快速掠过急报,忡忡道:“汉中一旦丢失,益州咽隘暴露于外,危矣!”
诸葛亮把军报接回来,又看了一遍:“曹操有图汉中之志久矣,今日兴兵并不算仓促。但主公正与东吴争荆州,大军在外,东有疆域之争,北有强寇之临,两面掣肘,皆不可轻忽。”
马谡绸缪道:“要不要传书让主公从荆州回来?”
诸葛亮凝神一思:“江东夺荆州之心无日不有,今我与江东兵戈相连,彼若不得寸土,则不肯释甲。不得已只好先让一步,先解益州之难。”
“真便宜江东了,”马谡担忧地说,“只恐主公一心夺荆州,不肯回兵解难。”
诸葛亮摇头:“不,主公有大胸怀,能忍人所不能忍,他定会对江东让步,只是恐会留下隐患。”
“何种隐患?”
诸葛亮忧郁地一叹:“江东若得我荆州疆场,界限深入我腹心,他日若再有侵夺荆州之心,比之今日,易耳!”
马谡一惊:“那,便不要将荆州疆域让出去!”
诸葛亮苦笑了一声:“不得已而为之,今日不让疆土,则两面掣肘,左右支绌,为大危难也,总要博一局吧。”他将那军报放在书案上,用一面砚台紧紧压住。
“幼常,”他转过脸来,神情很严肃,“曹操兵进汉中一事不得泄露!”
门没有关严实,张裕轻轻一扪,吱嘎一声响,像千年古井台上忽然旋转起来的生锈辘轳。那响声倒让他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闪了一下,门后的世界缓缓露了出来。
屋里很安静,只有马谡在书案后抄录文书,一册抄完便放在案旁,几十卷文书摞得整整齐齐,触目间便觉得这屋子极干净整洁,阳光找不见的旮旯里也纤尘不染。
“幼常,军师呢?”
马谡抬头看了他一眼:“去乡里案行丈田了。”
张裕擦着门溜进来,像是偷油的蟑螂,总是行走在阴影里,他把怀里的文书交给马谡,却不忙着走:“军师何时回来?”
马谡不喜欢张裕,纵算蜀中人赞张裕天才出群,说他能参透天机,其占卜之术出神入化,可在马谡心里,张裕却是名过其实,明明是浮夸之名,偏偏又自以为超拔绝伦。他没表情地说:“不知,南和有事么?”
“没有,只是随意问问。”张裕笑笑,他笑起来下巴总在颤抖,那一部浓密的胡子便在热烈地奔腾,像烧在脸上的一团明火。
马谡不好赶他出去,也不想和他说话,埋着头继续抄录文书,也不看张裕。
张裕也觉得尴尬,他又不好立即拔腿离开,不得已便随手翻开案上的文卷,有摆歪的,他扶正了,有太正的,他便挪到一个舒心的位子。
两人便一人闷坐抄写,一人百无聊赖地摆弄文书,马谡实在忍不住,抬头正要对张裕委婉地说几句撵人的话,没想到张裕自己站起来,他没看见张裕的脸,却看见那部辽阔的胡子在风中激情飞舞,而后是张裕急慌慌的声音:“告辞了。”
门合上了,安静像来得太迟因而无味的快乐,在已被厌恶充斥的空气里奄奄一息地叹气。马谡瞥着案上被张裕翻乱了的文书,把毛笔重重一搁,低声骂道:“手太多!”
他将文书重新摞好,却在两册文书间发现一片竹简裸露的小角,他抽了出来。那原来是霍峻发来的急报,本来夹在几册重要文书中,或许是张裕不留神翻了出来。
他呆了呆,却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将急报单独挪去一边,寻来一方检压住,再用韦绳扎紧了,这才放心地塞入了一册没有落字的简策下。
春光旖旎,暖风送来阵阵芳香,稻田里新嫩的青苗簇簇挺立,仿佛含羞的闺中女子,轻轻展开了罗裙。
诸葛亮站在田坎边,眼里瞧着一望无际的漠漠水田,听着农垦官详细地叙说着今年的农田开垦情况。开春以来,各地农耕情况良好,丈田令已全面执行,益州豪强不敢再隐瞒田土实数,有干犯新法的,田产全部褫夺,分给了无地的农户。
诸葛亮听得频频颔首,也不忘记把目光投向一畦畦稻田。在他的右方,修远正跟着一个老农学习插秧,手里的一捧秧苗半晌才插下去一把,好不容易全数插完,秧苗东歪西倒,仿佛扭曲的一条蚯蚓,引得那老农哈哈大笑。
“先生!”修远从田里拔出泥腿,跳上了田坎,双脚在土里踩了一踩,陷了几个歪歪扭扭的脚印。
诸葛亮戏道:“你插的秧苗呢?”
修远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脸,手里的泥水涂在脸上,顿时成了污黑的花猫:“先生斥我不事稼穑,我才去学农事,可哪知道农事这么难,愣是学不会!”
诸葛亮举起羽扇敲了敲他的头:“笨,总是个娇贵的身子,你该常来乡间走走,知道农耕之不易,生民之艰难,将来吃饭可不能剩米!”
修远答应了一声,他仰面嘻嘻问道:“先生会农事么?
诸葛亮笑着不回答,可那盈盈如湖的目中已说明了一切,修远觉得又迷惑又崇拜,这世上莫非就没有先生不懂的东西么?
远远地,似乎有焦急的呼喊传来,循声而去,田坎上匆匆忙忙地跑来一个人,飘起的发带散成了两枝柳条。
“均儿!”诸葛亮惊道。
这来的人正是诸葛均,他跟随诸葛亮入蜀,做了个小小的主簿,有讨好诸葛亮的官吏想给诸葛均升官,诸葛亮都以其才不堪大任回绝了。
“二哥!”他奔到诸葛亮身边,喘着细细的气,脸上横溢着阡陌般的泪痕,眼里的泪水还在不断地涌出来。
“出了什么事?”诸葛亮心里发紧,此次春耕,诸葛均跟着诸葛亮四处按察垦田,这一片有几千顷农田,连缀着四个乡,他本被派到南乡去,忽然来到,定是有了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
诸葛均抽泣着将一封信递给他:“信,荆州的信,安叔寄来的,我刚刚收到……”
诸葛亮颤抖着打开那折叠的竹板,不过短短数行进入眼帘,手竟是一软,几乎将那轻薄竹板掉落。
“二姐,二姐……”诸葛均哭着抱住诸葛亮的肩膀,似乎希望让悲痛的心找到一个温暖的倚靠。
泪水便这样无声的滑过诸葛亮清俊的脸孔,他没有动,听得弟弟的悲哭,他仿佛失去了意识,雕塑般苍凉而悲壮。
“先生?”修远担心地问。
诸葛亮勉强想让自己对修远笑一下,可那唇角刚刚牵起,又像是被一个悲伤的力量拉下去,只露出半个未完成的苦笑,更多的泪水汹涌奔流。
“先生,你怎么了?”修远吓住了,惊慌失措地望着诸葛亮。
诸葛亮悲凄地喘了一口气,拍着弟弟的肩膀:“均,均儿,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他安慰着弟弟,可自己却哪里见得舒缓。
诸葛均哭道:“二哥,我们回荆州去,去见二姐最后一面,好不好?”
那么悲的笑贴着诸葛亮的眼角,和着泪水一起落在他紧抿的唇弓上,他苦涩地长叹一声:“傻孩子,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悲到了灵魂深处的惋惜,每个字都如同染了毒的刀,在心口重重地砍下,汩汩的血流走了,流干了,剩下一个躯壳,还在遥远的他乡绝望地高呼:回不去了!
“二哥,我们回去吧,求求你!”诸葛均哽咽得字音破碎。
诸葛亮抖着手揽住他的背:“均儿,二哥不能回去,不能回去……还有好多事要做,这些事一天做不完,二哥就一天不能回荆州……”
诸葛均模模糊糊是明白的,他知道二哥是个公心为上的人,在二哥心里,天下比家人重要,江山比自己重要。他是个懦弱的人,他没有能力反对兄长,也没有力量抵抗悲痛,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大雨淋得冰冷的蚂蚁,既无力又悲哀,他纵声大哭起来。
“均儿……”诸葛亮想说些体恤轻柔的话,可又能说什么呢,他搂住弟弟,愧疚、悲伤、无奈、疼痛一起袭来,搅在心头,仿佛撕扯不清的乱麻,麻中还插满了尖刺,将那一颗心扎得烂成了碎片。
修远已经听出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温和柔顺的姐姐没了,在公安时,她还曾给自己送过鞋呢,这么个好人为什么就死了,他捂住脸呜咽不成声。
这时,站在远处的农垦官高声呼喊诸葛亮,诸葛亮擦了擦眼泪:“均儿,二哥有点事,你在这里等我,或者……”他也不知或者该怎样,涩涩地收住了话音,轻轻松开了诸葛均。
修远懂事地扶住了诸葛均,转头之间,诸葛亮已走出去很远,太阳微微西斜了,他宽直的背被霞光渲染成透明的蝉翼,他沿着狭长的道路一直向前走去,仿佛飘向远方的洁白羽毛,再也没有停下来的一天。
马车摇摇晃晃,柔软的风轻轻地抚着车厢,时而续,时而断,便似那藏在忧伤雾霭背后的怅惘叹息,每一声都蕴着解不开的宿世哀怨。
修远时常担心地打量诸葛亮。诸葛亮一直没有说话,冰凉的沉默罩住他清俊的脸,偶尔有橘黄的微光照进来,撕开他面颊边青色的浮翳,却只为那沉默增加了更深厚的荒寒。
修远几度想哭出来,或者劝诸葛亮哭出来,可他既不敢哭,又不敢催促诸葛亮的伤怀。这就是他的先生,永远把最深最沉的痛苦碾碎在心底,用渊薮的沉默承受无尽的苦难,没有人能了解他的苦累辛酸,因为他从不昭示于人前。
世人知道的,是诸葛亮岿然如山的稳重坚强,是他璀璨如星的理想抱负,却不是他有如寻常人的悲喜忧乐,仿佛那软弱的眼泪从来与他无关,甚或绚丽的欢笑也是他的世界格格不入的陌生。他生来便该属于无喜无怒无忧无惧的冷酷,那是他一生注定被千万人误解的真实。
修远心里难过极了,眼睛酸胀着,几次险些掉下泪来,又咬着牙吞下去,实在忍不住,便把脸藏在阴影里,装作揉鼻子。
马车停了,修远掀开车帘跳了下去,突然的阳光是刚硬的刀,剔去了他脸上酸疼的泪,他回身去接诸葛亮,却握住了一只冰冷的手。
修远心里打了个寒战,低着头把最后一滴眼泪吸进了心里。
诸葛亮仍是一言不发,径直往左将军府里走,可这才进去,便觉得府中的气氛非同寻常。一众僚属来去匆忙,脸上都挂着焦虑的心事,像是大火烧了家宅,慌着要去搬家,见到诸葛亮都是匆忙一拜,眼睛闪烁着古怪的光,往往话才说了一半,便急着跑了。
董和远远地跑了过来,他是持重君子,这当口却像是怀里揣着火,满脸的焦急像粉刺般长了出来:“孔明,你可回来了!”
诸葛亮越发诧异:“幼宰,出了大事么?”
董和急喘着,努力地平息着呼吸:“怎么,孔明不知道么?”
“是,什么事?”诸葛亮压抑住那突突直冒的紧张,
董和拉了他去一边:“成都这几日都传遍了,说曹操已攻下汉中,正屯兵巴中,不日将攻克益州,也不知是谣传还是实情。公门民间人心惶惶,我不得已,勒令府中僚属不得轻举妄动,却也禁不住。”
诸葛亮真的震惊了,他惊的并不是曹操克定汉中,而是何以这消息会在一夜之间传遍成都,他稳住心神:“成都街巷都在纷传么?”
董和焦虑地说:“通衢陋巷间,无不在传曹操将南下益州,好些人家竟要携家奔南中。数日来,城门校尉已撵了数户想出城避兵荒的豪门,早上还有几家豪强来府上闹事,说我们隐瞒军报,是想遗害益州百姓,我好言好语劝了他们回去。”
诸葛亮颇为后悔自己在回城路上心思太重,为悲伤所困,竟没有注意观察街谈巷议。他岂不知这些豪强的非常心思,气焰刚刚被压服,火苗子还没彻底熄灭,寻着个事端便要烧起来,稍一处置不当,便可能引发初入益州时的轩然风波。
他思忖片刻:“我知道了,幼宰勿急,事情没到不能解决的地步,目前当先稳人心,万万不能乱,幼宰处事得当,仍按部就班,以静待乱。”
他因有心结要解开,也不多话,匆匆地走入西苑。外堂的门没有关,他轻轻便推开了,回头对修远点点头,修远会意,安静地守在门口。
果然,马谡正待在屋里,看见诸葛亮来了,先是一颤,发直的眼睛闪出揪心的神色,一句话不说,竟跪下了。
诸葛亮也不叫他起来,叹了口气:“消息怎么传出去的?”
马谡快要哭了,眼睛已红了,泪光攀着眼睑作势要暴露:“不知道,我没告诉别人,真没告诉……”
“那是谁说的?又怎么会传遍通衢陋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