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诸葛亮每次都在自己闯祸的瞬间出现?马谡很沮丧,他想这一定是上天的作弄,让他所有的错误都暴露在诸葛亮面前,连耍横推诿装聋作哑也没机会。
“这是怎么了?”诸葛亮错愕地看着满地狼藉,骨架分离的书案,散乱的文书,一柄歪斜的钢刀,在每个角落打旋的碎刀片,似乎明白了,喝道,“快收好,还有正事!”
他不得已,越过一地里横七竖八的文书走进来,后面却还跟着杨洪,修远慌忙挪开一处空位,拖来两方锦簟。
诸葛亮请了杨洪坐下,歉然一笑:“季休勿怪,这俩孩子顽皮,总惹麻烦。”
杨洪听诸葛亮称马谡和修远为孩子,其实两人已年过弱冠,不免莞尔:“无妨。”
诸葛亮严肃了神色:“议正事吧,”他将羽扇放去一边,打开手边的小木匣,从里边寻来一封信,“主公发来急信,请增兵汉中,季休怎么看?”
杨洪一面看信一面说:“洪以为当增兵!”
“增兵固然,但一是兵援所求粮草资费甚多,恐成都不胜其力,二是后方隐忧未除,季休该知,巴蜀边夷时有叛乱,故而踌躇。”诸葛亮顾虑道。
杨洪把信还给诸葛亮,郑重地说:“汉中为益州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此家门之祸。方今之事,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发兵何疑!”
诸葛亮捏着那信,久久地思考着,俄而,他对杨洪道:“季休,发兵非小事,若是我请你统筹调兵事宜,你可肯担当?”
杨洪慎重地说:“倘若军师信得过杨洪,洪当仁不让!”
“好!”诸葛亮轻轻呼了一声,“季休,我当请你暂署蜀郡太守,专领蜀郡军政,请季休不辞!”
杨洪惊异了:“蜀郡太守?法孝直才是蜀郡太守,我怎能越俎代庖!”
诸葛亮宽解道:“无妨事,我当向主公言明,孝直远在汉中,不能兼顾蜀郡,而发兵之事全在蜀郡,必得暂署郡官,以为军务之急。”
“可是……”杨洪吞吐着,他不是不肯担当蜀郡太守,而是担心法正会多疑。法正是出了名的心眼如针,一餐之仇尚且睚眦必报,如今夺了他的官位取而代之,还不知他会怎样刻骨铭心地忌恨你。
诸葛亮自然猜得中杨洪的担忧,他也不点破,只从那小木匣里又取来一封信:“这是主公同时发来的急信,你看看。”
杨洪迟迟疑疑地接过来,才看了数行,便生出如释重负的感动。刘备在信里说军务紧急,可选贤才暂署蜀郡太守,为发兵之用。
“季休,此番可肯答应?”诸葛亮静静地问。
杨洪不犹豫了,他微微立起身体,合手一拜:“为主公大业,当仁不让!”
诸葛亮含笑着点点头:“季休勇于担当,可为群僚表率!事不宜迟,我今日便以益州牧公门名义署新任郡守之令,季休明日则可上任!”
杨洪匆匆和诸葛亮说了些紧急事务,便推门离开了,马谡本一直在竖着耳朵偷听,此刻凑上来:“军师,你让杨洪署蜀郡太守,不怕法孝直心生报复?”
诸葛亮缓缓地将两份信放入匣中:“孝直不是这种人,他虽有睚眦之行,但在大义之前,他也能舍小利而求大全。”
“是么?”马谡不可置信,他嘟囔着,从地上抱起两册文书,交给修远去分类。
诸葛亮不想解释,他不爱宣人恶言,也不爱背后论人,他起了另一个话题:“幼常,你随蒲元炼兵,长学问了么?”
马谡以为诸葛亮要和他算账,缩着头没敢吭声。
诸葛亮知他心怯,也不计较,微笑道:“再有半月,五千刀具炼成,届时若杨季休发兵已完,你随新增之兵,护送兵具去汉中吧。”
“去汉中?”马谡睁大眼睛。
诸葛亮拿起羽扇,拂开膝上的灰尘:“不愿意?”
马谡拨浪鼓似的摇着头:“不,愿意!”
能去汉中前线,在激烈的战事对撞间感受男儿血性,赚一个匹马疆场的壮烈美名,比埋首案牍做刀笔吏更吸引他。他渴望马革裹尸的英雄结局,宁愿死在烈烈烽火的沙场上,也不肯老死床笫。安逸的天伦之乐于他只如浮尘,他要的是震破耳膜的激烈,随时聆听战鼓催奋,在生死边缘舔舐伤口,那是极痛极快的壮怀。
在最年轻最强壮的年纪,去战场上陶铸金子般的功业,把自己的名字镌刻在武功伟烈的青史上,是马谡一生的梦想。马谡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在膨胀,他想起小时候和诸葛亮的戏言,不知不觉笑弯了眼睛。
一场名传千古的战斗已在定军山拉开帷幕。
从成都紧急发遣的精兵方到汉中前线后,刘备果断决定放弃阳平关,大军稍作休整,南渡沔水进抵定军山,沿着定军山势缓缓推进,依险设寨,凭障安营。为了争夺定军山,曹军也在山下布列东南两围,夏侯渊屯守南围,张合屯守东围,互为掎角相持。双方就在定军山严阵对峙,仿佛两只争猎的鹰隼,咬死了定军山这珍贵的猎物,便是咬死了汉中的心脏,谁胜得定军山之战,谁就拥有汉中。
定军山,位于汉水以南,山势为东西走向,十二座山峰连环起伏,当地人称为“十二连珠”,比之于如雄伟峻拔的秦岭和大巴山,定军山仿佛精巧的小家碧玉。她为东面婉约的汉中平原耸起了一座巧致的拱门,翻过她玲珑的躯体,汉中平原昭然眼前。
建安二十四年的正月,新年的第一声爆竹在定军山的夜空下炸开了花,燃着火的竹屑戳穿了天空的沉默,犹如亿万颗忽然绽放的翡翠,从山林荒野飞向天,又从天上洒满人间。虽在行旅间,蜀军和曹军却不忘记过年,各营都派发了酒食,只不饮醉,足够尽欢。隔着山坳间的丛丛林木,影影绰绰能看见对方营地里燃起的火把,明亮得扫开了黑夜的盲角。风是隐秘的信使,把那庆贺新年的喧哗传入对方耳中,既是敌人在欢饮取乐,那素日高悬在脑门顶的警惕心便卸入了醉意熏熏的腹中。
而一支军队却潜行在茫茫夜色中,马衔枚,人禁声,刀紧紧地摁在鞘内,咳痰之声死死地闷在脏腑内,紧紧地贴着山的阴影行走,悄悄地逼近曹军外围。
马谡被夹在潜行的士兵间,他觉得靴子里漏进去一石子,硌得极难受,很想脱下靴子倒出那枚石子。可山道太狭窄,两人并肩而行,胳膊擦着胳膊,不小心,脸还碰着脸,留不出空隙给他整装,他若稍等一等,落在队伍后面,行军速度很快,又担心掉队。
他只好忍着难受,一路上却在想那枚石子,怎么走怎么别扭,心里的梗刺激了生理的梗,竟崴了一下脚,险些将旁边的士兵撞下山去。
前后左右的士兵都拿刀一般的眼神去恨他,因有军令,又不合当场骂出来,便在心里喷了一声:“书生!”
肩膀上被人拍了一巴掌,马谡一回头,山野间绿莹莹的光抹出一张笑脸,恍惚有萤火虫从他瞳中飞出来,眉眼在飞,笑容在飞,是魏延。他挨近了马谡,用细得仿佛呼吸的声音说:“幼常若是走不动了,便在此暂歇,或者,我遣人送你回去。”
马谡气得一把推开他,魏延这番“好意”戳伤了他的自尊心,魏延和他年岁相当,若算月份,还比他小,可魏延已是身经百战,屡立战功,刘备数次在众将面前称赞魏延可堪大用,俨然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可他马谡却劳于案牍,每日不是抄文书,便是和自认为骨鲠的文墨吏吵嘴辩难。他平生最恨旁人拿他当书生看,每次看见自己被墨浸黑的手指,便恨不能剁下来。今日好不容易逮着个上战场的机会,正可趁此机会洗刷自己身上那浓厚得令人生厌的文气,偏还要被魏延讽刺。
魏延见马谡生气,他既不道歉,也不解释,笑脸却更飞扬,若不是在夜行军中,他几乎想吹声口哨。他用力攥住刀把子,嗖的一声奔到了前方,仿佛一支轻捷的羽箭,没入那一片雾蒙蒙的夜色中,背铠的亮光却隐没不去,星星般闪逝。
马谡瞧着那抹跳跃的亮色,又嫉妒又气恼,靴子里的石子似乎被他踩化了,别扭的感觉在瞬间消失,他猛一提气,越走越快,竟连续超了三四个人。
忽然,行进中的军队仿佛被巨石遏住,退潮般匍匐而下,前方有隐隐的火光像流动的水幕漾上来。曹军大营就设在山脚下,从山腰到山脚是连片竖起的鹿角,一排排整整齐齐,仿佛上万持刀的士兵。
一声清亮的呼啸犹如夜枭出林,顷刻间,潜伏的蜀军跃身而出,亮晃晃的刀举手一扬,削铁如泥的百炼刀平挥出去,鹿角成片地劈倒,“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响声撕开了黑夜矜持的衣裳,也惊动了营垒里的曹军。
但一切都太晚了,待得曹军意识到蜀军偷袭时,鹿角已经砍倒了一大半,随即,大火燃了起来,赤焰如长龙舞蹈,直烧到营门口,瞬间将两个出营来探究竟的斥候吞噬掉。
火光映红了定军山的天空,仿佛在为新年呈现一场盛大的献礼,五千蜀军手持蒲元新制的百炼刀,杀入了混乱的曹军营垒。
可这仅仅是开始。
曹军的第一道防线在黑夜中瓦解成流荡的黑烟,魏延率领的先锋队推锋前进,一直杀到张合屯守的东围。而后,蜀军几乎全军出动,后续部队源源不断地涌往东围,前赴后继,生死抛外,仿佛把那东围当作一顿丰盛的新年肴馔,势必要顷全力吞入腹中。
魏延从愤怒的烈火战场杀出来,手里提着两颗首级,他跑到马谡身边:“知道为什么集中兵力攻打东围吗?”
“围点打援。”马谡不以为然地说。
魏延笑嘻嘻地说:“幼常书生谈兵比赵括强多了!”
“你他娘再胡说八道,我摘了你的脑袋!”马谡冒火了。
魏延哈哈大笑:“先保住自己的脑袋吧!”他挥了一挥滴着血的刀,“说老实话,你炼出的刀真不错!”
马谡哭笑不得,他真想一刀劈开魏延的脑袋,看看那里面到底长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战斗从深夜一直持续到天明,素有勇武之名的张合也抵挡不住蜀军这不要命的冲锋,东围共有十七屯,一夜之间便被蜀军拔去了十二屯,最后五屯便似被暴风雨摧毁的大船仅剩的两片木板,在狂暴的汪洋中攀附着最后一点儿无望的希望。
魏延当先摧锋,东围十七屯,他便拔了五屯,每攻下一屯,他都会问幸存的曹军士兵:“张合在哪里?”
他听说过张合的威名,知道张合是曹操手下最得力的五子战将,张辽、张合、徐晃、于禁、乐进,这五位万人敌名震天下,战功彪炳,是曹操手中的精锐王牌。曹操历次征战皆随从周旋,几度救败局于狂澜,振士气于倾覆,属于他们的英雄传奇足以令世人惊叹,有武将甚至认为能死在五子手下,此生便不虚度。
这也是魏延的理想,如果能和天下名将对决,胜之,会令他在一夕之间成为天下名将,败之,也是一种轰轰烈烈的壮阔美丽。他不怕死,因为他觉得自己不会死,他自信地以为自己可以战胜张合,如果上天给他机会,他想和五子一一过招。
去年听说乐进病逝,魏延独个郁闷了很久,他不仅仅是惋惜英雄辞世,更遗憾自己再没有机会与名将决一生死,他一度怀疑这是苍天对他晚出世的惩罚。
生于乱世,要么埋首山野寂寂无闻,要么策马疆场轰轰烈烈,即便是死,也要在绚丽中结束生命。魏延把人生分成了两个极端,他不给自己留中间道路。
因为留名千古的英雄往往走极端,人只有偏执才能成就伟大。
又拔下一屯!
魏延还在找张合,他已杀入了东围中军的营垒前,他看见一面“张”字大旗迎风招摇,粼粼火光淌在上面,红艳艳地晃动出奇形怪状的褶子,像两个激烈交战的将军。
他瞬间激动起来,听见血管里突突的跳动声,每个毛孔都在弹跳出嗜血的狂潮。战场的喧嚣在这个时刻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所有的景象、所有的呐喊都在向外坍塌。他拉过一匹战马,飞鹰似的跳上马鞍,手持长刀杀向那面不肯退缩的旗帜。
蜀军围点打援的战术在天明时起到了效果。
当南围的夏侯渊听说东围张合受困,也不暇多想,紧急率军驰援,他是烈火爆炭的脾气,往往因瞬间的急躁而不顾后路。曹操多次劝他少恃勇而多行智,他虽然当时口口声声地允诺,事后却把曹操的叮咛丢入脑后,遇着紧急之事,牛脾气一上来,深思熟虑的判断荡然无存。
一支伏兵一直在等待夏侯渊的到来。
这支军队由刘备亲自率领,法正为参谋,黄忠为主将,他们已在定军山的霜冻丛林间等候了整整一夜,听见寒冷的风飒飒地卷起满山的碎枝叶,扑向被蜿蜒山巅割开的天幕。
身体是寒冷的,心里却烧起一盆火,那是对胜利强烈的渴望,对疆土狂热的梦想,犹如苦盼千年的一个难得的期颐,因为太渴望乃至于没有了耐烦心,便以为这一夜的等待过去了几个世纪。
夏侯渊的援兵毫无防备地进入了蜀军张开的口袋中,他们以为蜀军正在全力以赴争夺东围,压根就想不到蜀军会分兵设伏,定军山寒冷的风麻痹了他们的大脑。
夏侯渊便像一只愚蠢救火的耗子,一步步走入了死亡的口袋。
那一天是建安十九年正月初三,夏侯渊这一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可他也没有机会怀念了,他自己反而要成为被怀念的一部分。
法正从草丛里跳了起来,他抡了抡胳膊,捞起鼓槌,重重地摔打在牛皮鼓上,激烈的鼓声伴随着他嘶哑的吼声:“冲锋!”
而后伏兵四起,亿万的飞箭笼成一片黑云,层层叠叠压在曹军的头顶上,那像是泰山王屋的巨大力量,天下没有凡人能够抵挡。
黄忠披甲上马,一缕白发从兜鍪的边缘飘了出来,为他略带狰狞的神色增添了一抹柔和。他在马下是年过七旬的老人,骑上战马,他便是可当千军万马的勇将,年纪在锋利的刀刃下,和头颅一样脆弱。
他咆哮着,像一匹年富力强的野狼,当先冲入了混战中的山谷。
魏延拉起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那一瞬,他有种凌空飞翔的豪迈感,他仿佛成了云端的天神,俯视着如微尘般的芸芸众生。
那面旗帜离他更近了,他甚至可以一探手便扯下几缕流苏,长刀下滚翻的头颅是催迫的战鼓,为他臆想中惊世骇俗的一战敲响了前奏。
张合,我来了!
他在心底狂呼,他几乎想放肆地大笑,战场的硝烟在他的周遭起落如英雄一生的跌宕,他便要踩着跌宕迈向辉煌。
“魏将军!”后面有斥候扯着嗓门号呼。
魏延不情愿地回过头,是个传军令的斥候,他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
“主公军令!”斥候一板一眼地说,“魏将军速回军驰援!”
魏延很想违令,他恋恋不舍地盯着那面“张”字大旗。
“魏将军!”斥候催促道。
“知道了!”魏延没好气地说,他最后又看了一眼那面流光溢彩的旗帜,无奈地调转马头,马蹄一顿,那明亮的背影远远地离开了那面旗帜。
定军山下这场战斗注定将成为千古传说。
魏延率领驰援的先锋部队赶到战场时,却发觉自己其实可以不用来。
七十岁的黄忠在战场上是嗜血的野狼,比他年少两轮的夏侯渊却变成了耗子。
拥挤不堪的山谷像在炒一锅大杂烩,天空密布着交错的羽箭,嗖嗖之声灼烧掉山林间的寒气,地上是堆积如山的尸体,旧的血没有干,新的血便加上去。夏侯渊找不到一条可以撤退的路,他的前面没有路,他的后面更没有路。
黄忠的阔首长刀举起来,像从天空劈下的一道闪电,他大喝了一声,夏侯渊居然在这一刻心胆俱裂。
他征战二十年,从来没有害怕过,数次濒临死亡绝境,他也坦然面对,视死如归是武将必备的素质。
可他竟害怕了,恐惧的感觉像衣服脱了线,凉意便顺着断线处缓慢攀升,一直爬到他的头顶,在天灵盖这个地方停住,轻轻地揭开头颅,把恐惧植入身体里。
一瞬间,夏侯渊忽然想起曹操殷殷的嘱咐:“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恃勇也。将当勇以为本,行之以智计;但知任勇,一匹夫敌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