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进行时,是辛亥前头的必然过程。
我们不能忽略历史的细节。
尽管端方他们为出国考察立宪问题而遭到革命党的恐怖袭击,可是,慈禧并没有因这恐怖的革命活动而停止考察宪政。不久,她又另派达寿使日,汪大燮使英,于式枚使德,再次考察宪政。随后宣布筹备中央资政院、各省设立谘议局,改考察政治馆为宪政编查馆。
宪政编查馆的馆员杨度(1874一1931,湖南湘潭人,字哲子),是反对开办新学、被誉为“一代经师”的王闽运(1833—1916,湖南湘潭人,字壬秋,又字壬父,因书斋名湘绮楼,故号湘绮;不事政治,从事讲学,民国元年被袁世凯聘为国史馆馆长)门生。在杨准备赴日留学时,他劝阻无效后感慨道:“读书不能改变人的气质,习俗之染甚于师友之言,时势使之然也。”
杨度是善变的、才高气傲的立宪派人物。梁启超很赏识他,曾去信对在美的保皇党领袖康有为讲:杨是留日学生会总会馆干事长,“才似谭嗣同”,公来日,“当于国士待之”。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的报告正是杨度代起草给慈禧看的。之后,他以“宪政公会”会长的身份被政府收编回国。在日期间,他与章士钊结为好友,并促成同乡华兴会会长黄兴同兴中会会长孙中山相识。
杨度以鼓吹宪政救国为己任,反对暴力革命。但他首鼠两端。孙中山寓居日本横滨,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救国而积极奔走。他对才华横溢的杨度也十分器重,曾在永乐园宴请应邀前来的杨度,再次劝杨加入同盟会的革命组织,但杨不同意,认为中国宜实行君主立宪,不宜搞民主革命,彼此辩论多时,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杨度拉起孙的手说:“我主张君主立宪,我事成,愿先生助我;先生号召民主革命,先生成功,度当尽弃我的主张,而助先生。努力国事,期在日后,勿相妨碍吧。”
孙中山不禁苦笑。不久,杨度被召回国助宪。原来,他早就被张之洞与袁世凯看中,向慈禧奏称杨度是“精通宪法,才堪大用”的人物,由于他们力荐,他才得于进宪政编查馆任“提调”(相当于副馆长),协助他们宣传君主立宪的。
慈禧得到立宪的国土,并没有心安理得。她深深了解汉臣的“鬼气”——战国时代的鬼谷子,他培养的苏秦、张仪,奔走于各国,凭三寸不烂之舌纵横捭阖,闹得各国帝王没有一天不紧张兮兮的。而杨度也的确是把自己当成类似的纵横家。慈禧并不会忘记杨度作为会试举人,当年也参与了康粱“公车上书”的。她是太了解汉人了,她估摸过但凡要求立宪的,全是汉人,但自八国联军干涉内政,而国人(资产者)皆弃她而去时,她不得不姑且为之。然而她仍然警惕有加。
因为她至少了解到杨度是被梁启超称为“国士”的人才,像这种人能不使她担心吗?“国士”,是司马迁心目中的韩信,他说:“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土无双。”可谓国土难求,但他却有野心,最后让吕太后杀了。杨度有首《湖南少年歌》,在日本被梁启超发表在他办的《新民丛报》上,其中有句“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明显有为湖南人谭嗣同申冤抱屈的意思。慈禧随时都有这些人的第一手资料。据她所知,五大员考察的立宪报告,皆出之杨度手笔。例如《东西各国宪政之比较》、《中国宪政大纲应吸收东西各国之所长》、《实施宪政程序》等。她不怪载泽、端方他们,请人捉笔的事自古有之,满人无才无能,她早就了然于心:国家承平日久,满官骄奢自满。在她的手上,满洲贵族的统治权,实际上已有一次落到汉族文人士大夫手中,由于太平军的叛乱,政权落入中国文人学士名义上的首领曾国藩,在他之后是李鸿章,李因中日战争倒台之后,满人荣禄(1836一1903,满洲正白旗人,瓜尔佳氏,字仲华,荫生出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为慈禧所宠信,维新变法得袁世凯密报,帮慈镇压维新运动,义和团运动期间,出任军机大臣,节制北洋海陆各军,曾屡请镇压义和团,派兵保护外国使馆)重掌政权。在荣禄死后,庆王奕勖继之成为满洲贵族的领袖,但这人也没什么才德,辜鸿铭在《高贵的精神》中这样描述他:
庆王从其所栽培和庇荫下的那些有油水可捞的下属那里接受的礼物,说白了也就是他受贿的事实,看过了头。其实,庆王并不像李鸿章那样,对钱财本身怀有卑鄙无耻的贪婪之心,而是他身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犬儒主义,使得他无所顾忌地从其保护人那里接受礼物和金钱,正如臭名昭著的罗伯特·沃波尔爵士(1676—1745,英国民主党领袖,两度任财政大臣,成为内阁事实上的掌权者)的犬儒主义使他在他那个时代容忍和庇护英国的“假公济私”一样。沃波尔爵士曾说:“每个人都有他的价值。”庆王则说:“我的身后事,1与我无关。”在庆王看来,如果一个无望世界上的无望政府……他这个老头子就要依靠自己来为自己及一家捞外快了……因此,一个国家的贵族阶级,像中国的满洲贵族和英国的上层阶级,因为他们缺乏知识修养,一般说没有思想且无法理解思想,结果也就无法解释和说明现实。
但现实又需要中央政府作出回答。“当文明相遇、冲突和碰撞之时,一个民族旧有的社会秩序、生活方式与习惯,就像大地震中的陶器一样很容易破碎,在这样的时代,人们突然面临新的现实,他们不得不对其作出正确的解释和说明”。然而慈禧自己解释不了,说明不了。她的满系集团也做不到这点。
只好把解释的权力,移交给袁世凯的幕僚、一个潜心研究过君主立宪的杨度身上。她深知,现今许多高级满官对立宪问题仍然是持保守态度的,而且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因此她想请杨度给这些人补补课。此前,据《杨度外传》称,1907年的初秋,慈禧先在颐和园仁寿殿召见袁世凯和奕勖入对:
西太后端坐御座上,向坐在一侧的光绪皇帝冷冷地瞅了一眼,便问奕助:“你们的立宪活动跟皇帝当年的戊戌变法是不是一样?”
奕助磕了个头,跪奏:“奴才认为不一样,当时康梁是乱法,不是变法。目前是变法,是根据祖宗成法,又参照外国宪法来立宪的。”
奕勖想到了袁世凯的嘱托(这是作者的误断,实际上是慈禧太后的策略,让奕勖设法套住袁世凯,由袁提出讲课的人选,奕勖不过是陪衬的人物,这样,将来出了问题是汉官的,不出问题是满官的,于是,找个替罪羊就从汉官里找,自家免遭满族亲贵的猜疑忌恨——古敏按),又奏道:“奴才启奏太后,目前推行立宪,王公贵族因不了解立宪是抵制革命的手段,而疑惧丛生。奴才之意,可派精通宪法的讲师为王公贵族讲解宪法要旨,既可让大家消除疑虑,又可减少立宪的阻力。请太后圣断!”
西太后对袁世凯是恩眷优渥的,便转向袁世凯:“依你之见呢?”
他叩头奏道:“臣赞同奕勖的奏请,能实行立宪,实是朝廷之福,一来可以像日本那样万世一系,皇室永固;二来可以打击革命党,只要全国拥戴朝廷,孙文、黄兴的革命活动就无所其技了”他这番话是回奏太后的,却有意无意地又像是奏给光绪皇帝听的。他继续奏道:“臣还保举沈家本(1840—1915,浙江吴兴人,字子谆,号寄移,光绪进士,时任修订法律大臣、大理院正卿)、杨度为王公亲贵讲解宪法。……派他们为讲师,必可胜任,伏乞太后恩准!”
于是,杨度得到颐和园谐趣园讲授。但并不令杨度满意,遭到了“这群颟顸、昏庸的王公大臣”的挖苦嘲笑。因此,他想——《杨度外传》的作者替他想:跟这帮养尊处优的人“谈立宪救国,到底会有什么用处呢”?
的确没用处。
故自“调入中央机关的杨度,依然像流亡在异国的‘反对党干将一样的不‘老实’,而且利用职务之便公然‘以权谋私’,成为国内鼓吹召开国民会议的第一人(见李洁《文武北洋》)”。显然,慈禧是鉴于形势逼人,只好虚晃一枪而已。但她没想到,汉人是不愿意听见“狼来了”而狼又不来的寓言的。这比“叶公好龙”的故事更可怕。然而,我们无法了解慈禧当时的心态是不是本来就是有诚意,或许只是由于某种什么因素而使她望而却步,乃至给人那种“忽悠,接着忽悠”懊恼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