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来便有“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之说,却不知从何时起,又多了句“梵净归来不谈山”的说法。位于贵州江口、印江、松桃苗族自治县的梵净山,系武陵山脉主峰,海拔二千四百九十二米,奇峰异秀,百态玲珑,委蛇磅礴;崔巍不减五岳,灵异足播千秋;为五属毗连之区,仰观有象,如登三十三天;俯瞰无涯,但数九十九溪;天桥荡荡,金顶巍巍。 山内古木参天,各种珍贵稀有动植物多达上千种,有原始森林十五万亩,风景四季如画。其中,最为名闻遐迩、蜚声世界的,便要数与乐峰上盛产的旃檀了。因此峰状如牛头,故又名牛头旃檀。是一种香飘百里并能安身除疾的香木树,有赤、白、紫色诸种,历来皆被奉为神树。与之相反的,便是生长在凤凰顶、白云寺等局部地段的那些极其古老的,在经历了冰川之后仍旧奇迹般幸存下来的冷杉,多少年来,它们一直冰美人一般地沉睡于梵净山顶部的莽莽林海之中,少人知晓。
花溪渔村就娴静地傍依在这座上耸巍峰、下瞰穷谷、深远奥冥的与乐峰和两座小山丘之间,远远望去,这山,这村,以及两处小山丘,就像一把天然形成的巨大的太师椅一般。它之所以得名,自然是缘于村里那条水盼兰情、娟娟楚楚的数百里花溪了。在日新月异、繁华璀璨的二十世纪末,世居在这里的人们仍然生活在农耕的村落文明阶段。与邻近的一些村庄有所区别的是,花溪并不是都以同宗同姓而居,并且还是多民族聚集地。这里的人们,多是三代同堂,每一户人家至少也有五六人,多的则有十余人。
小可爱秦婳的家,就安在距离花溪最近的地方。她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两个未出嫁的多才多艺的姑姑(小姑姑秦芙半年前考进了中央音乐学院),还有漂亮的姐姐和粉嘟嘟的弟弟住在同一座繁荣美丽的院落里。全院是由住宅和园林两部分组成,住宅的正屋中间设有中堂,里面摆放着神龛。这里是拜祭祖先和宴请宾客的地方,俗称堂屋。也正是将秦婳的爷爷奶奶姑姑们和其父母姐弟隔开的所在;此外,还有坐落在院子各处的东、南、西凉房,它们各个分工不同,各有所用、各尽其职地分别盛放着家中的各种农具、丰收的粮食、一缸缸自己腌制的咸菜和往年炼制下的动物油以及喂养家畜家禽的饲料,还有即将出嫁的大姑姑的未婚婆家送来的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东凉房外面的窗根下立着一个捣糕用的石碓子和奶奶的一架旧纺车,在与南凉房相隔的地方,搭着一个以土坯和茅草搭建而成的窝棚,里面住着这整座院子里的忠诚卫士——“红红”,它是爷爷心爱的宝贝,有着一身棕红色的、华光沃沃的毛,两只虎视眈眈的蓝眼睛,终日竖着威武的耳朵,一见着有陌生人来,立刻就龇着两排寒光闪烁的锋利牙齿,将身上的铁链子挣得“当啷啷”乱颤,令来人骨悚筋麻地狂吠不止;南凉房和西凉房的中间,是一排低矮的土粮仓,既能盛放不同季节收回来的新粮,又是小孩子们捉迷藏时的上等藏身之地。在它的西南处十几米的地方,分别搭有鸡圈和羊圈,那里面有秦婳和姐姐秦姮最喜欢的“红花花”、“蓝花花”、“芦花花”和刚刚落生不久的“小咩咩”。
每当姑姑们追赶上小姐俩漂亮的“红花花”或“蓝花花”,并接连拔下它们尾巴上那些美丽的翎羽准备做毽子时,秦婳和姐姐总是心疼不已地在一旁跳着脚地埋怨:“够了够了!拔得太多了!”……而将整个院子环抱着的园林,则是个如诗如画、美不胜收的境地,里面种满了不计其数的珍贵树木和斑状散布着的各种奇花瑞草,有首屈一指的中国鸽子树——珙桐,有和大熊猫同被列入国家动植物保护名录的濒危物种——金铁锁,有粉白杜鹃、卷叶杜鹃、扇叶槭、冷竹箭、刺叶冬青、三棵针、灯笼花、花楸、中华柳、天竺、龙胆、迎春、海棠、珠兰、瑞香、碧桃、山茶、凤仙、绣线菊、地锦苗、马先蒿、紫堇、扶苏、漏卢、茵陈、豆蔻,以及各种不同季节的时蔬等等,四时各有大异其趣的风韵和情致,是个名副其实的花团世界、锦绣妙地。
居住在花溪的各民族的人们虽说每年都有一些自己的盛大传统节日,但到底还是与全国人民一样,最为隆重的就要数春节了。
这是临近春节的腊月末旬,秦婳的一家人已经开始忙碌着置办各种年货了。一大清早,爷爷便和爸爸轮番在院子里捣糕、推磨绿豆粉、请来至亲近邻帮忙杀猪宰羊,而妈妈早在这之前,就将秦婳远远地送到一户乡邻的家中,因为秦婳自小有个怪毛病,只要一听到动物挨宰时的号叫,就会哭得惊天动地,久久不能停下来。随即,妈妈一路小跑赶回家里,和奶奶到镇上去,给家中的老老少少添置新衣、新帽、新鞋子,买炮仗,买香纸,购置家中所需之一切零用,转而,急急赶回来给大家做杀猪饭。吃完了闹哄哄、香喷喷的杀猪饭之后,小秦婳被接了回来。而家里的大人们便又再次忙碌起来,有的将手巾蒙住头发,戴上口罩,踩着高凳,打扫屋顶上的灰尘。有的站在地上,给上面的人递上粉刷墙壁用的刷子,以盆盛好的粉浆……大约需要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各屋里便被粉刷一新了!之后,便是剪窗花、换新窗纸、贴窗花、打扫庭院,大姑姑和她邀请来帮忙的同学忙着拆洗家里所有的被褥,假若这时有谁得了空闲,便又一头扎进炕上的那堆五彩的丝线里,埋头赶绣那些尚未完成的、有着各式美丽图案的被单子、炕围子和土家族人称之为“西兰卡普”的织锦。大姑姑的挑花、绣花的手艺是远近闻名的,经由她挑绣而出的“嫦娥奔月”呀、“阆苑仙葩”呀、“龙凤呈祥”呀、“呦呦鹿鸣”等等,统统都是巧夺天工、令人赞不绝口的。
小可爱秦婳东瞅瞅西望望,真不知自己到底能为哪边帮上忙。她一会儿跑上前去,跟姐姐抢着给妈妈递窗花,才刚递了两三个,姐姐就一迭声抱怨她毛手毛脚,说不是弄坏了花边,就是碰坏了花角。她很是不服气地向其吐了吐舌头,便跑到院外,问爸爸什么时候贴对联。爸爸说要等到二十九的下午。她掰着手指头,郑重其事地数了几下,一看还要这么许久,便又跑过去问奶奶什么时候给她熬糖稀吃?奶奶“扑哧”笑了一下,将她一把抱在怀里,向着空中高高地抛了几下道:“你这个小馋嘴儿,天天就想着吃!”说罢,在她那张早已笑成了曼陀罗花的小脸蛋上狠狠地亲了几下,将其重新放回地上,便又开始忙碌自己的事情。这样,她又跑去找爷爷,跑去看姑姑们绣花,跑到鸡窝前清点鸡数,并给它们洒下两大茶缸子的上好饲料,又跑去羊圈看“小咩咩”是否一切安好,之后,她又跑回到自己的家里,爬上炕去翻跟斗,逗小粉团儿似的胖弟弟笑。每次,弟弟一看到她翻跟斗,就兴奋得手脚齐舞,“嘎嘎嘎”地笑个不止,就像她的好友罗瑞芳家里饲养的那些个鸭子的欢叫。在翻最后一个跟斗时,不知是因为想着要去找罗瑞芳玩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别的原因,她竟差一点一头栽在了地下,当即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定了好半天的神,在弟弟红扑扑的小脸上亲了一下,跳下地去,轻手轻脚走进了隔壁堂屋。小心翼翼找到了新买回来的贡香,拈出三枝来,点燃,恭恭敬敬地依次插进神龛前的香炉,虔诚地拜祭罢,便跑出去找罗瑞芳玩去了。
不一时,大门外便响起了她和罗瑞芳欢快不已的拍手歌:
我打花花一月一,牛头小鬼立起鼻;
我打花花二月二,二郎庙上穿梁块;
我打花花三月三,三舅骑马跑南山;
我打花花四月四,四个铜钱四个字;
我打花花五月五,雄黄烧酒过端午;
我打花花六月六,六盘花菜六盘藕;
我打花花七月七,天上下雨地下湿;
我打花花八月八,糜子开花结疙瘩;
我打花花九月九,大肚媳妇扭一扭;
我打花花十月十,大肚媳妇包点什;
一次包了一百一,不够放牛娃一口吃,
气得放牛娃朝南跑……
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姐姐忍俊不禁地问她:“秦婳,你怎么老是把‘六盘包子六盘肉’说成是‘六盘花菜六盘藕’呢?”
秦婳不假思索地答:“因为吃花菜和藕比吃包子和肉有福气呀!”
春节,在孩子们的眼中是多么的繁荣而又令人激动。满眼都是红彤彤和喜气盈盈的。贴在家家户户院墙外、门楣上的红对联,屋里屋外眉眼盈盈的红灯笼,窗棂上那些花样迭出、参灵酌妙的红窗花,挂在壁钉上一串串随风摇曳的红辣椒,钩在门上的红门帘,装帧墙壁的红织锦,风神万种的红心结,插在瓷瓶里的红簇簇的朱砂梅,炕里炕外锦绣辉煌裁云缝月的“红天碧海”、“红叶题诗”、“丹枫呦鹿”,分别盖在桌椅茶碗上辉光夺目的红绣品,以及红腾腾的炉火、红崭崭的炮仗、红灿灿的笑脸、红火火的日子……一切一切都是那么铺天盖地、辉光灿烂的红!
三十晚上的团圆饭,是在全村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迎来的。香气扑鼻的四大碗(粉蒸肉、黄坨肉、酥肉、扣肉),细腻柔滑的烧鹅肝,油滋滋肥腻腻的炖羊排,蘸了芝麻面、豆面和焦糖汁的糯米糍粑,炸得金金黄黄的年糕、油豆腐,一碟碟酥脆可口、色彩缤纷的馓子,一坛坛香醇醉人的甜酒、米酒、苞谷酒,一屉屉剔透晶莹的花溪素饺……令人心花怒放,红霞如醉。
爆竹声声中,锣鼓喧天,村子里自发组成的跳茶灯队伍里的欢歌笑语一阵阵地传入耳际:
锣又圆来鼓又圆,说起唱歌当过年。
去年唱得粮满仓,今年唱个大丰年!
……
这时候的秦婳,宛若年画上走下来的福禄童子。乌黑秀软的头发,被大姑姑精心设计成了两个童子髻。上面别着一对红光闪烁的,会自动振动翅膀的蝴蝶卡。眉心处,贴着一个红莹莹的美人痣。愈发衬托出她鲜洁如雪的肤色和圆润的额头。灵气盈人的眸子,越发如同星河中的两颗闪亮的黑珍珠。她穿一身桃光粉艳的“秀兰邓波”的花呢裙,圆圆的领口缀着妩媚传神的刺绣花边。胸际,绾着一对可爱的蝴蝶结。与发髻上的那对正好彼此呼应。项上戴着百家锁,腕上戴着银铃手圈和响铃,十个手指甲被凤仙花染得鲜红。裙摆和筒靴的间隙,刚好露出了黑色连裤长袜上那排耀睛夺目的金紫色字母。一对胖嘟嘟的小脚藏在了一双秀雅可爱的红皮靴里……现在,就是这样一个绚丽精华、红彤彤的小人儿,抱着自己满是小窝窝的胖手,带动一串叮叮当当的悦耳祥音,给众人连声道福:“过年呀(啦),过年呀!我给大家拜年呀!祝福你们岁岁平安,天天吉祥,人人都又幸福又快热(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