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折腾腾,已是暑假时节。
这天,穆丹一家人纷纷盛装赶回天津,参加一场中西合璧的婚礼。
新郎是穆丹大舅家的长子,新娘则是一位来自新加坡的漂亮姑娘。人见人爱的小秦婳应邀为这场婚礼做喜童,驾技高超的穆缔则负责迎娶新娘。
也许是地域文化和习俗的不同,婚礼上,新娘子大方得让人心惊眼歪。比那一帮戏新人的大男人们还放得开,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毫无半点羞涩扭捏之态。及至后来,就连一帮闹洞房的,也纷纷伎穷兴尽败下阵来,再没了新鲜花样可试。逗不了新娘子,一群坏小子就干脆到外面的女眷堆里胡乱找人寻开心去了。
不一时,穆缔便在那边的一个桌子上盘问起了八面玲珑的小舅妈:“我想得骨头都发凉了,可还是想不明白,以我小舅那么高的个头,那么出众的人才,怎么最后,就看上了你呢?”
他的话引来一阵哄笑。小舅妈笑啐一阵,仰眉立眼地道:“傻小子,你也不问问去,当初,要不是你小舅死缠滥打拼了命追我,我能跟他?想当年,你小舅妈我可是我们学校里鼎鼎有名的校花呢!”
“校花?哈哈!”穆缔嘎嘎大笑,“你们那是个残疾人学校吧?”
满屋子顿时暴笑如雷。
小舅妈气得直翻白眼,连声大骂:“小兔崽子,小混蛋!”
她儿子胡璐则在一旁指着穆缔的那张豁然阔嘴,连声叹气:“好家伙,瞧这张大嘴,一下能装进去二十个饺子!”
话音未落,一位中年妇女(也不知是哪条道上的绕脖子亲戚)立时咯咯大笑起来,那笑的容光将她那肥硕的面庞涨得红光四射:“哈哈,宝贝儿,要我说呀,你们姑舅兄弟还是谁也别说谁罢,两张大嘴那是一个赛死一个的天下无敌哪!”
那边,也有人在戏逗秦艽姐妹。一时间越发暴笑滔天。
穆缔的大舅妈趁着这个机会,悄悄把穆缔的妈妈拉在了一个僻静处,压低嗓门和她说:“哎呀,前些日子我不知找了你多少回,就是怎么也找不着!要不然,这桩婚事,怎么也得听听你的意见不是!咳,弄到现在就这么凑合完事,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穆缔的妈妈多少知道些个中原因。她一直耳闻,新娘子的父母之前都在极力反对这桩婚事。因为他们就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自然不愿意她出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据说,是新娘子数次以死相挟,才顺利通过了她父母那关。
“咳,别的倒也还算了,可是……唉,你知道吗?那媳妇当初为了要和咱孩子走在一起,就在她父母亲面前装死,说晕就‘咣当’一下子栽倒在地上人事不醒了。被送到医院,大夫拿这么长这么粗的针扎她的脚心,她硬是连哼都不哼一声!”大舅妈一边苦着脸比画,一边又道,“就连给她看病的大夫,就是当年和你一块下乡,现在在总医院上班的那个老陈,都忍不住悄悄劝咱孩子,说‘咱这是找对象,可不是给自己找活罪啊!就这主儿这样的,等将来结了婚,那还不得拿死你呀!’……哎呀,你要是早点儿过来,兴许还能帮着劝劝……”
穆母听了,只有故作轻松,笑着为其宽心。将那些“木已成舟”、“儿孙自有儿孙福”的老话说了无数。
那边,红潮如醉的穆缔忽然一眼又看见了坐在旁边一个角落里没情没趣的姜杜,便笑嘻嘻地朝她走了过去:
“嗨,姜美女,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就出来了?以后还怎么跟我一起上街?!”
姜杜连忙抬头,立时破颜而笑。少时,二人便热火朝天地聊在了一处。
她的先生和穆缔的外婆是邻居,是那一带远近闻名的“小太保”——不学无术,吊儿郎当,有生以来大约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在少管所和派出所里度过的。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颇得女人缘。围着其团团转的,竟都是些姿色出众且家境富足的漂亮姐儿。三年前,居然还有位父母亲在公安局里任重职的女高才生,因为家长的极力干涉一时想不开,而为其自杀了。姜杜出嫁前,曾是区里的一个小有名气的业余模特,追求者不乏其人。可自打“小太保”出现在她的身边之后,那些追求者们很快便一轰而散了。再没人敢去招惹她。说来有趣,穆缔竟每每仗着自己年龄小,居然敢当着那太保的面,就把姜杜一把拉过去,挎着胳膊满大街的招摇过市。惹得满胡同的人们见了他,追着直问:“你就不怕挨揍吗?”
后来,穆丹姐弟看在姜杜的面子上,求动了萨向东,为那太保在某项大工程的工地上安排了个小头目的差事。不久,穆缔的一个内蒙古的老同学因在当地打群架惹上了官司,便不远千里地逃到天津来,寻求老同学的帮助庇护。穆缔为之隐瞒了来龙去脉,争得萨向东的同意后,将其和姜杜的那位太保先生安插在了一处。至此,二人没事就坐在一起炫耀、对比各自的辉煌史。
比较的结果:“天津太保遇到内蒙流氓,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一次,工地上的一帮小伙子们,热火朝天地谈论起了丰姿绰约的姜杜。穆缔的那位老同学就嗤笑着说了句:“摘了眼镜连毬都看不见的货,就把你们稀罕成了这样!”
为此而引发了那太保和其好一场的纠缠、龌龊。几日后,恶怒不减的太保悄悄向天津警方报了案。说出了某某工地上,有个人命案在逃犯。很快,穆缔的那位同学便被警方逮捕并遣送回了原籍。听说那小伙子临被遣回之际,还咬牙切齿地让人传出话来给姜杜的丈夫:“老子刚刚才有了个好好活人的打算,就叫你这龟儿子给葬送了!等老子出来了,管叫你家破人散!”
事实上,对于那场群殴事件,穆缔也是深知究情底里的。当时,一帮子半大不大的小伙子带着他们的女友上街玩,半路上,两个女孩上厕所,谁知,上了一半,就有一个跑出来跟她的男朋友哭诉说,男厕所里有人偷看她们。结果,那个偷窥者立即便被一群愤怒的小伙子揪出来暴揍一通。穆缔的那个老同学,当时不过也就是在一旁帮着划拉、踹了对方三拳五脚的,也就作罢了。可是,谁又料到,最后,竟出了人命呢……咳,也幸亏那老同学仗仪,无论后来警方如何盘问,就是一口咬定,穆缔事先对此根本一无所知。绝对不知道他是背负着人命官司的在逃犯。否则,恐怕就连急人之困的穆缔,当时也难逃干系了——这也就是穆缔虽然长期生长在天津,却从内心里更加看好内蒙人的“爷们气”的原因所在。
这时节,两人正聊到了穆缔的那位同学。姜杜不无忧虑地长叹着气问道:“听说,他很快就要刑满出狱了是吗?”
穆缔正要答言,不提防,竟被胡璐从后面一把扯起,不容分说,裹了出去。
来到大门外,胡璐拧着眉毛质问:“你老跟她黏糊什么!那个娘们儿,一看见你,就玩了命的卖弄风骚!”
穆缔听罢,不禁大笑:“你哥哥我这么正直清白的一个人,你可不许平白就给哥哥胡编乱派一通啊!再说了,哥哥我要是走到哪,真连一两个围攻的女孩子都没有,那我不是白长这么帅了吗?你就放心吧,哥哥我就是真要找,也必定要找一个纯而又纯的女孩儿才行的,我管她别人风骚不风骚,又不是我老婆你的嫂子!”
“KAO,还帅呢,看看这张大嘴,就跟横插上去的一对大对虾似的!还纯而又纯的女孩儿呢,你上幼儿园里去找吧!”胡璐立时嗤笑连声,白眼连天。
“小小年纪不学好!”穆缔伸手将他轻轻打了一记,一脸正色道,“要不是我舍不得,管保一通大嘴巴子打得你看天也不蓝了呢!”
小兄弟俩这边正笑得风生水起,那边,穆丹领着小秦婳也走了出来。小人儿一边走,一边拢起小手悄悄跟舅妈说:“新加坡的新娘真没羞,嫁人都不知道哭,还光在那里傻笑!”
否极泰来。这段日子,喜事可谓一桩接着一桩。
才参加完了天津的这桩跨国婚礼,穆丹夫妇便又忙着去花溪参加小秦婳大姑姑的婚礼去了。原本,这是场早就该办完了的喜事,只是,听说,姑娘的婆家在下聘之后,因为一些可以原谅的意外之变,才致拖延。
穆丹早就听说,花溪一带的婚俗极为热闹繁复。其中,哭嫁是最具特色的形式之一。堪称是一种长期相沿,反映现实深刻强烈,十分生动感人的“世外绝唱”。上次她到花溪,那里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美好了。她觉得,称之为“世外桃源”,一点都不夸张过分。因而,这次便又自告奋勇,积极前行。
结果,一到花溪,便正好赶上了这场别开生面的,闹哄哄的“哭嫁”场景:这是姑娘临出嫁的前三天,偌大的院子里早已是人头攒动,吉庆盈人的热闹景象了。至亲紧邻接踵而至,一个个喜上眉梢,满口生香。一班厨子们,在西院墙根底下那几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大灶台上,忙得不可开交。满园子里奇情异致的花香草香,并着一院子的鸡鸣犬吠、羊欢马跳,赫赫扬扬地交汇开来。一园子的木莎、木兰、木莲、木荷、杨桐、山茶开得郁茂非凡,遮天蔽日。高大秀挺的小红栲、甜储栲、曼桐、黔桐的树干粗壮厚实,叶片丰茂肥硕,果实包在像碗口一样的壳斗中。黄肉楠、黑壳楠、润楠、密叶新木姜、香叶子虽然花开的小,却芳香匝地。宫粉羊蹄甲,满被柔毛及黄色腺体,妙绝美艳,蔚为壮观。龙女花树风姿绰约,清芬醉人。青冈栎秀慧孤标,傲骨亭亭。紫楠花姿点点,盈盈脉脉。金链花如云似锦……最为绝妙和动人心魄的,便是那株在整个园子里占了花魁地位的珙桐,此际,正拱起满树雅丽曼妙的花儿——花形好似白鸽的双翅,花序似白鸽的头。猛然看上去,竟好似群鸽聚集枝头,喁喁呶呶,相互设言托意。一阵微风徐徐拂来,顿时翩翩摇曳,振翅欲飞;更有数不胜数的火焰木、龙船花、南天竺、三角榕、海桐花、花红、花叶连翘、芹叶铁线、茳芏、阿魏、吊钟、山樱、木姜子、墨兰、福木、串钱柳、龙骨、复叶栾等名花异卉于其中逞娇显媚,争荣竞胜。真是看不尽的韶光正茂,妙趣赫然!
一干远方亲人的到来,越发让这欢庆的日子喜上加忙。相互惊喜洒泪,问候安置大半日,总算各归其位。那边的正屋里,姑娘刚由嫂嫂给开完脸开脸:即用灰粉细线将脸上的汗毛绞净,将眉毛修成新月状,把辫子试绾粑髻。,教给了一些新婚常识,正是忍不住满眼泪涌之际,猛然一眼看见自己的兄长和抱着小岱宗的秦婳姐妹走了进来,这时的小岱宗正在两个姐姐的深情爱抚之下,手刨脚蹬、一迭欢声地喊着:“假假,假假……”
姑娘一见这情景,便再也忍不住,扑上前一把搂住几个小人儿,又一把死死抓住哥哥的手,放声哭号起来:
风吹杨柳绿茶花,我今要去别人家,
堂上双亲你孝敬,千斤重担你担承!
柳花开在梅花上,一样花名几样人,
姊妹本是同齐长,难与兄弟一平生!
千条树桠共一根,姊妹本是一母生,
吃水吃的一井水,上山砍柴同路行!
姊妹好比鱼和水,眼下就要两离分,
死死抓住兄长手,莫要背我出家门……
泪水婆娑中,又一眼看见了躲在哥哥嫂子身后悄悄擦泪的老母亲,便再次忍不住大放悲声道:
娘啊娘,我要走了呐,再帮娘啊梳把头。
曾记鬓发野花艳,何时额头起了苦瓜皱?
摇篮还在耳边响,娘为女儿熬白了头。
燕子齐毛离窝去, 我的娘唉,衔泥何时得回头?
哀哀陈词,一唱三叹,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只有未谙世事的小岱宗未受丝毫影响,依旧欢天喜地、手脚齐舞地一迭声地“假假”个不停。
少时,一班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们也陆续走了进来。姑娘便再次情意绵缠,泪雨如丝地哭诉起来:
同喝一口水井水, 同踩岩板路一根;
同村同寨十八年, 同玩同耍长成人。
日同板凳坐啊, 夜同油灯过;
绩麻同麻篮啊, 磨坊同推磨……
也是冤家路窄,姑娘这头正哭得一腔激切,猛一抬头,又一眼撞见了眉花眼笑的大媒人,便又泪雨霏霏,铁韵泣血地哀哭起来:
天上落雨路难行,你是穿针引线人。
贵人把你当钱用,客边拿你作路行。
也是为我生错命,三回九转费苦心。
花言巧语你会说,说得两家笑盈盈。
又说房屋有百间,又说田地有万顷。
又说他家人口好,又说公婆待得人。
把我爷娘都说信,把我丢在火炉烧。
媒人说谎是真言,天下女子都可怜。
坛子栽花无处死,活人丢下死人坑。
媒人扯谎不忠信,来世变牛把田耕……
哀哀哭泣声中,姑娘被送进了闺房。此时的闺房内更是被装扮得满眼通红,喜气逼人。房屋正中央的地上架着一张大方桌,上面端端正正摆放着十碗茶水。被邀请来陪哭的九位女子,依次围坐。新娘居中,叫做“包席”,坐在右边座位上的女子为“安席”,坐在左边的为“收席”。一干人刚刚坐定,新娘便又起声哀哭起来,“安席”接腔,依次哭去。一时间便再次长歌哀恸,绵延不绝开来。用心听时,那哭也是有规矩的:辞祖宗,女哭娘,娘女哭,哭哥嫂,姐妹哭,舅甥哭,姑嫂哭,哭梳头,哭百客……主要内容是回忆亲情,诉说分别之苦,感谢养育之恩,托姐妹兄长照护年迈双亲等。
听说,这样一哭就要几天,并且不分昼夜。还听小秦婳说,还有的人家,是从姑娘出嫁的前半个月就开始哭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