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古龙文集:九月鹰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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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吹笛的人(1)

没有人。死人活人都没有。

有的灯火已残,有的灯光已灭,冷清清的客栈,冷清清的院子。

尸体虽然已被搬走,院子还是充满了血腥气,晚风更冷得可以令人血液凝结。

那吹笛的人呢?

缥缥缈缈的笛声,听来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他们在屋里时,笛声仿佛就在院子里,他们到了院子里,笛声却又在墙外。

墙外的夜色浓如墨。

他们掠过积雪的墙头,无边的夜色中,只有一盏孤灯,闪烁如鬼火。

灯下仿佛有条幽灵般的人影,仿佛正在吹笛。

这个人是谁?

是不是刚才那个吹笛人?

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在孤灯下吹笛?莫非是特地在等他们?

如此恶夜,他还孤零零地留在这里等他们,是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也只有一个人能回答。

孤灯悬在一根枯枝上随风摇晃。

丁灵琳看过这种灯笼,是鸿宾客栈在晚上迎客用的灯笼。

但她却看不清这个人。

她想冲过去,葛病已拉住了她,她可以感觉到这老人的手心全是冷汗。

一个人年纪愈大,愈接近死亡的时候,为什么反而愈怕死?

丁灵琳咬着嘴唇,压低声音,道:“你不妨先回客栈,我一个人过去看看。”

葛病叹了口气。

他知道她误会了他的意思,他并不是在为自己担心,而是在为她。

“我已是个老人,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

丁灵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一定要过去看看。”

笛声忽然停顿,黑暗中忽然有人冷冷道:“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找我,现在为什么还不来?”

声音尖锐,比尖针还刺耳。

丁灵琳手心也沁出了冷汗。

她听过这声音。

无论谁听过这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永远也忘不了。

这个人难道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葛病脸色已变了,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孤灯下有人在冷笑:“你为什么不过来看看我是什么人?”

丁灵琳当然要过去。

她纵然明知道一过去就必死无疑,也非过去看看不可。

但葛病却还是在紧紧握着她的手,抢着道:“我迟早总会知道你是谁的,我并不着急。”

丁灵琳道:“我着急。”

她突然回身一撞,一个肘拳打在葛病肋骨上,她的人已冲过去。

灯光却忽然灭了。

寒风吹过大地,大地一片黑暗。

可是丁灵琳已冲到这个人面前,已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一张苍白而扭曲的脸,一双充满了惊吓恐惧的眼睛,眼睛已凸出,正死鱼般瞪着丁灵琳。

丁灵琳也看过这张脸,看过这个人。

这正是那个痴痴地站在血泊中,已被吓疯了的吹笛人;也正是喜堂中唯一还活着的人。

难道他就是杀人的凶手?

丁灵琳握紧双拳,忽然发觉一滴鲜血正慢慢从他眼角沁出,流过他苍白的脸。

寒风吹过,她忍不住又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竟已是个死人。

死人怎么会说话?

死人怎么会吹笛?

死人绝不会说话,更不会吹笛。

他手里根本没有笛。

刚才的笛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丁灵琳一步步向后退,刚退出两步,突然间,一只手伸出来,闪电般握住了她的手。

冰冷的手,冰冷而僵硬。

死人怎么还能出手?

丁灵琳的手也已冰冷,几乎又要晕了过去。

她没有晕过去,因为她已发现这只手是从死人身子后面伸出来的。

但这只手实在太冷,比死人的手还冷。

不但冷,而且硬,比铁还硬。

这实在不像是活人的手,丁灵琳用尽全身力气,也挣不脱。

死人身后又传出了那比针尖还细的声音:“你是不是真的想看看我是谁?”

丁灵琳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被咬出血来。

“你若知道我是谁,你就得死。”他的手更用力,“现在你还想不想看我?”

丁灵琳突然用力点头。

一个人若是活到她这种情况,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盯着这个人的手,这只手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金属般发着光。

他的衣袖是藏青色的,上面绣着青色的山峰。

“布达拉”天王。

孤峰。

丁灵琳的心也在发冷。

她甚至希望自己遇着的是鬼。

在江湖中人心里,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实在比厉鬼还可怕。

她不怕死。

可是她也知道,一个人若是落入魔教手里,那遭遇也一定比死更可怕。

她从这个人的手,看到衣袖,再慢慢地往上看……她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死人般苍白冷漠的脸。

在丁灵琳眼中看来,这张脸已比死人更可怕。她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大叫:“是你?”

“你想不到是我?”

“你……你就是布达拉?”

“不错,我就是布达拉,就是孤峰之王,高不可攀,孤立云霄的山峰,无论谁看到了我的真面目,都只有两条路可走。”

两条路?除了死路外,居然还有条别的路?

“你并不是非死不可的,只要你肯入我们的教,就是我们的人,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永远活下去?”丁灵琳突然冷笑,“我至少已看过七八个你们魔教的人,像野猫一样被人割下了脑袋。”

“他们就算死,也死得很愉快。”

“愉快?有什么愉快?”

“因为杀他们的人,都已付出代价。”

想到喜堂中的血泊和尸体,丁灵琳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虽然活着,也是生不如死,可是只要你肯入我们的教,无论你是死是活,都没有人敢欺负你。”

丁灵琳又用力咬住了嘴唇,这句话的确已打动了她。

最近她受的委屈实在太多。

孤峰天王看着她,兀鹰般的眼睛里,带着种轻蔑的讥诮之意,冷冷道:“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死,没有人真的想死。”

丁灵琳垂下了头。

她还年轻,还没有真正享受过人生,为什么一定要死?

一个受尽了委屈和折磨的女孩子,有机会去折磨折磨别人,岂非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这诱惑实在太大。

能拒绝这种诱惑的女孩子,世上本就不多,何况丁灵琳本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孤峰天王当然知道这一点,淡淡道:“你不妨考虑考虑,只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两件事。”

丁灵琳在听着。

孤峰天王道:“要入我们的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能有这么样一个机会,实在是你的运气。”

他慢慢地接着道:“只因为现在正是本教重开教门,另立教宗的时候,你错过这次机会,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丁灵琳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要我拜在你的门下?”

孤峰天王傲然道:“能拜在我的门下,也是你的运气。”

丁灵琳道:“我是不是对你有用?”

孤峰天王没有否认。

丁灵琳道:“我对你有什么用?”

孤峰天王道:“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丁灵琳道:“现在……”

孤峰天王打断了她的话:“你对我有用,我对你更有用,人与人之间,本就是在互相利用,你能够有被人利用的价值,所以你才能活下去。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

丁灵琳迟疑着,道:“你说你还要提醒我一件事?”

孤峰天王道:“你也不必再等葛病来救你,他绝不会救你的,他也不敢。”

丁灵琳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孤峰天王道:“因为他也是本教中的弟子,多年前就已入了教。”

丁灵琳怔住。

孤峰天王道:“你不信?”

丁灵琳实在不信。

她认得葛病虽不久,可是她对这个人一向都很尊敬。

因为她知道葛病是叶开的朋友,是个极孤高、极有才能的人。

她绝不相信叶开的朋友,会是个脸上一直戴着伪善面具的卑鄙小人。

可是葛病已走过来,垂着手,站在孤峰天王身旁,就像是奴才站在主人身旁一样。

丁灵琳的心沉了下去。

孤峰天王冷冷道:“现在你信不信?”

丁灵琳虽然已不能不信,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葛病:“你真的是魔教门下?”

葛病居然承认。

丁灵琳握紧双拳,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一直都在关心我,帮着我,我还以为你是我的朋友,想不到你竟是这种无耻的小人。”

葛病的脸上全无表情,就像是已变成了个聋子。

丁灵琳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尊敬你,不但尊敬你的医道,也尊敬你是个君子,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呢?”

孤峰天王道:“加入本教,并不是自甘堕落。”

丁灵琳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很好,你赶快杀了我吧。”

孤峰天王道:“你已决定?”

丁灵琳道:“不错。”

孤峰天王道:“你宁愿死?”

丁灵琳道:“是的。”

孤峰天王也不禁显得很惊讶:“为什么?”

丁灵琳又叫了起来:“因为我现在已知道,无论谁只要一入了你们魔教,都会变成个见不得人的卑鄙小人。”

孤峰天王的瞳孔在收缩,缓缓道:“你不想再考虑考虑?”

丁灵琳断然道:“我已不必再考虑。”

孤峰天王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道:“葛病。”

葛病道:“在。”

孤峰天王道:“她这条命,好像是你刚救回来的。”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所以你已不必再买她的命。”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不妨再把她这条命拿走。”

葛病道:“是。”

他慢慢地放下万宝箱,右手的乾坤伞,已向丁灵琳眉心点了过去。

万宝箱是救人的,乾坤伞却是杀人的。

他杀人的动作快而准确,完全不像是个老人的出手。他比大多数人都了解,一个人身上有些什么地方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眉心之间就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没有人能受得了他这一击,可是丁灵琳没有闪避,反而冷笑着迎了上去,她知道已无法闪避。

她的手腕还被握在孤峰天王钢铁般的手里。

乾坤伞的铁尖,已闪电般到了她眼前,她看见寒光在闪动,忽然又听见“叮”的一声轻响,就仿佛有两根钢针撞击。

接下去的事,就快得使她连看都看不清。

她只感觉到孤峰天王的手突然松开,突然凌空跃起翻身。她还仿佛看见孤峰天王身子跃起时,伸手在葛病背上一拍,这一招快如闪电,她实在也没有看清楚。

她唯一看清楚的事,是孤峰天王已走了,葛病已倒了下去,但她却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她实在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色更深,风更冷,那破旧的灯笼,还在枯枝上摇晃,吹笛人的尸身还在枯枝上摇晃。

孤峰天王却已消失在黑暗中。

葛病正伏在地上,不停地咳嗽,每咳一声,就有一股鲜血溅出。

风吹过他背上时,他背上的衣服突然有一片被风吹成了灰,露出了一个掌印。

鲜红的掌印。

丁灵琳从来也没看见过这么可怕的掌力,却已总算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还活着,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只因为葛病非但没有杀她,反而救了她。

他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她,而葛病自己现在却已命如游丝,这种救命的恩情,也像是一根针,忽然刺痛了她的心。

无论是悲伤也好,是感激也好,一种感情只要太强烈,就会变得像尖针般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