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香川身子突然软瘫。他并没有回头去看,只听到这个人的声音,全身就已软瘫。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在他不知不觉中走到他身后。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令他跪下。
老伯。
没有别人,只有老伯!孟星魂满眶热泪,几乎已忍不住夺眶而出。
老伯还是老样子,没有变,连一点都没有变。天地间好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变。
他站在那里,还是站得很直,就好像一杆标枪插在地上。
淡淡的星光照着他的脸。只有他脸上的皱纹似已变得更深,但他的眸子却还是同样锐利,就好像剑已出匣,刀已出鞘。可是等他看到孟星魂时,这双冷酷锐利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温暖之意。
他只看了律香川一眼,目光就转向孟星魂。
孟星魂忽然发现他的脸并不是完全没有表情的,其实他脸上每条皱纹里,都隐藏着谁也说不出有多么丰富的感情。
他脸上每条皱纹本都是无限痛苦的经验所刻画的痕迹。
只有这种皱纹,才能隐藏他如此丰富的感情。孟星魂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老伯凝视着他,良久良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很好!”
他本似有很多话要说,却只说了这三个字。
虽然只有三个字,但在孟星魂听来,却已胜过世上所有的言语。
然后他才感觉到有人在拍他的肩,他回过头,就看到了易潜龙。
易潜龙的眼睛里也充满了笑意,已不是老江湖的笑,是温暖而充满了友谊的笑。
他微笑着道:“现在你总该完全明白了吧?”
孟星魂摇摇头。
他的确还不能完全明白,因为他太激动,太欢喜,几乎已完全无法思索。
易潜龙很了解,所以接着道:“我非但没有出卖老伯,也没有溜走……我从来就没有溜走过。”
孟星魂忽然了解,所以就替他说了下去:“别人以为你溜走的时候,其实你正在暗中为老伯训练那一批新血。”
易潜龙道:“不错,无论任何组织都和人一样,时时刻刻都需要新的血液补充,否则它不但会衰老腐败,而且随时都可能崩溃。”
孟星魂目中忍不住流露崇敬之色,因为他觉得现在所面对着的,不只是个伟大的朋友!
易潜龙也看得懂,微笑着道:“其实那也算不了什么,那些年轻人非但充满了热情,而且全都很忠实,要训练他们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年轻人永远比较热情忠实,狡黠和阴谋他们根本就不愿去学。
孟星魂也年轻过,他点点头,叹道:“要训练那些人的确不难,难的是那忍辱负重的勇气,那远比为人去流血拼命还要难得多。”
易潜龙看着他,忽然用力握他的肩。
他们从此也成为终生的朋友,因为他们不但已互相了解,而且互相敬重。
只有对朋友完全忠实的人,才值得别人敬重。
“能够为朋友忍受屈辱的人,便永远都不会寂寞。”
孟星魂忽又问道:“你们是不是已去过飞鹏堡了?”
易潜龙道:“当然去过,我训练那些人,为的就是要对付十二飞鹏的。”
孟星魂道:“那么你怎会到了这里?”
易潜龙道:“因为我已和老伯约定,初五以前,他若有命令给我,我们就在初七的正午,从后山偷袭飞鹏堡,否则我们就立刻连夜赶来这里。”
孟星魂道:“你没有接到他的命令?”
易潜龙道:“没有,传令的人也已死在律香川手里。”
律香川当然也在旁边听着,听到这里,胃部突然收缩,几乎忍不住要吐。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错误在哪里。
他本不该使老伯精选出的那批人死得太早,本该等他们到了飞鹏堡之后再下手的。
只可惜那时他实在太兴奋,太得意了,已变得有些沉不住气,所以才会造成这种不可原谅的错误。
现在这错误已永远无法弥补。
律香川弯下腰,吐出了一摊苦水。
但还是没有人看他一眼。
他本是个绝顶聪明的天才,不可一世的枭雄,他只差半步,就可达到成功的巅峰。
可是现在他在别人眼里,竟似已变成完全不重要。
竟似已变成一个死人。
易潜龙道:“我赶到这里,才知道老伯已有了复仇的计划,而且将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好了。”
孟星魂道:“你今天下午才赶到的?”
易潜龙道:“今天下午,老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时间,所以每一刻时间都要尽力争取,因为我知道时间有时甚至比鲜血更可贵。”
孟星魂道:“我明白。”
这一点的确很少有人能比他更明白!
他若没有时间观念,也许已死过无数次。
易潜龙脸上露出自傲之色,微笑着道:“这三四十年来,我参与老伯的行动不下两百次,从来也没有耽误过片刻。”
孟星魂又叹息了一声,道:“无论谁有了你这样的朋友,都应该觉得很高兴。”
易潜龙紧握他的肩,道:“老伯有了你这样的朋友,连我都高兴。”
他接着又道:“老伯已算准了律香川必定会到这里来找他,也算准了律香川看到那七星针后,必定会亲自到下面去看看的,因为他这人除了自己外,谁都不相信的。”
孟星魂忍不住冷笑道:“有时他连自己都不太信任。”
易潜龙道:“老伯的计划本是要趁他下去的时候,发动攻势,先歼灭他最基本的部下。”
他笑了笑,又道:“因为他来得必定很匆忙,绝对没有时间集中所有的力量,最多也只不过能将最基本的一批部下带来。”
孟星魂道:“这里的地势你们当然比他熟悉得多,无疑已先占了地利。”
易潜龙道:“而且他最擅长的,本是在暗中放冷箭伤人,但这次情况却完全相反,他绝对没有想到会有人在暗中等着对付他。”
孟星魂道:“所以你们又占了天时!”
易潜龙道:“还有,他的人匆匆赶来,又已在这里守候了很久,必定已有些疲倦,但我们的人却正像初生之虎,猛虎出柙。”
他微笑着又道:“以逸待劳,以暗击明,这一战其实用不着交手,胜负之数已经很明显。”
孟星魂微笑道:“天时、地利、人和,都已被你们占尽了,老伯这计划,实在可以称得上是算无遗策。”
易潜龙道:“但,他却还是有一件事没有算出来。”
孟星魂道:“哦?”
易潜龙道:“他没料到你也会跟着来,而且会到下面去。”
孟星魂苦笑道:“那时候我想错了。”
易潜龙道:“但老伯却明白你的想法,他知道你这次来,是准备跟他同生共死的!”
孟星魂喉头突又哽咽,热泪几乎又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士为知己者死!
一个人就算为老伯这种朋友死,死了又何憾?
易潜龙也仿佛有很多感慨,叹息着道:“老伯也知道你既然在下面,见到了律香川,就绝不会再让他活着上来,就算拼着跟他同归于尽,也绝不会再让他活着上来。”
孟星魂道:“所以……所以你才会下去?”
易潜龙道:“因为老伯并不想他死,你更不能死,所以……”
他又拍了拍孟星魂的肩,笑道:“以后的事,你总该明白了吧?”
孟星魂点点头。
他虽然点头,却还是不太明白——他不明白老伯为什么还要让律香川活着。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老伯做的事,是绝不会错的。
绝不会。
对律香川他已错了一次,绝不会再错第二次。
老伯一直看着他们,听着他们,目中似也有热泪盈眶。
然后他才慢慢地走过来,凝视着他们,缓缓道:“我看错过很多人,但却没有看错你们,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的好朋友……”
他忽然拥住孟星魂的肩,一字一字道:“你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儿子……”
孟星魂点点头,嗄声道:“我是……我是……”
然后他满眶热泪就已流了下来。
夜更深,星已疏。
所有的人忽然间全都走了,只剩下律香川一个人跪在无边的黑暗中。
他跪在这里,居然没有人睬他,没有人看他一眼。
没有责备,没有辱骂,没有报复。
老伯就这样走了,易潜龙和孟星魂也就这样走了,就让他像野狗般跪在这里。
甚至连那些弓箭手的死尸都已被抬走,却将他留在这里。
这个曾经也是不可一世的人物,现在竟真的已变得如此无足轻重。
风吹在身上,断了的肋骨疼得更剧烈。
律香川忽然也觉得自己就像是条无主的野狗,已被这世界遗弃。
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已没有人放在心上。
冷汗在往下流,眼泪是不是也将流下?
律香川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咬着牙,挣扎着站起来。
“无论如何,我还活着,只要活着,就一定还有机会。”
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而且,努力使自己相信。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并没有真的想报复,只觉得很疲倦,很累、很累……
这是不是因为他的勇气已丧失?
是不是因为老伯没有杀他,但却已完全剥夺了他的自尊和勇气?
现在,他只想喝一杯,痛痛快快地喝一杯……
这少年伏在桌上,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揉揉眼睛,站起来,打开了门。
外面不知何时已开始下雨。
律香川湿淋淋地站在雨里,眼睛里布满了红丝,门已开了很久,他还是痴痴地站在那里,似已忘记进来。
少年看着他,并不惊讶,就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雨很冷。
六月的雨为什么会如此冷?
少年脱下身上的衣服披在律香川身上。
律香川忽然紧紧地拥抱住他,喃喃道:“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只有你。”
少年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