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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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孽缘(5)

他预想的死亡方式和众多僧侣冀求的死亡方式一样。那就是吃饱喝足由亲属或教众供奉的食物,满足了对粮食以及洁净饮水的渴求,坐在满是岁月积尘的厚厚的垫褥上,静待灵魂悄悄脱离肉体,变得轻盈透明。但现在不行了。

“外公,你占卦了吗?”

“不用占卦我也知道,我将冻饿而死,就像你舅舅那些死在青黄不接季节里的羊子。”

外公的脸上没有眼泪,鼻孔下却挂着一溜清亮的闪着玻璃光泽的鼻涕。

“你帮我站起来。”

我就帮他站起身来。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又跌坐在地下,再次张大嘴巴哭泣起来。他的哭声十分接近于吟诵经卷的声音,模糊、悠长,又相当洪亮。我听着他这底气十足、训练有素的声音,知道他不会立时死去。这一天夜晚因此具有恐怖色彩,我不敢离开这间远在村外的屋子。

外公停止了哭泣,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我。起初他的眼光还给我一种脸膛被火烧灼,被毒虫叮咬的感觉。渐渐地,脸、脑袋都麻木了。我睡着了。

但我不敢肯定自己真的置身于梦境,因为所有一切都在这间住着两个过去的和尚的屋子里发生。先是一朵边缘整齐舒展的云彩降落下来(从哪里降落下来?),后来就不是云彩了,是毛主席像和那光洁的白衬衫,但又看不清领袖的面容。然后是外公,还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只是腿脚显得从未有过的灵便。他说:“你阿爸和舅舅从监狱里寄钱来了。”果然,外公撒给我一沓票子。票子在空中翻飞。当我在地上捂住了一张时,一张张票子从虚空中像飞机一样向我俯冲而来,而且伴以《北京的金山上》的乐曲。票子们悄行的速度很快便超过了我清点的速度。转眼间,我就被票子压倒了。现在,这些票子有了体积也有了质量,源源不断地压下来,我感到窒息。我要呼喊外公来救命,却发不出声音了。黑暗里外公蜷缩着一动不动,一双眼光闪闪的,像只猫头鹰一样……这个过程延续得很长。我在梦中眼睁睁地看到一片稀薄的光芒从黑暗中衍生、滋长,最后,那双眼睛终于消失了光芒。

天亮了。

我先去小心地取下那幅惹了麻烦的画像。

外公也醒了。

他开始用双手摩擦脸部的皮肤。每天,他都要以这种方式检査自己血液的热量。他不吩咐我为他准备早茶。

我把我的梦告诉了他。

他听了摇摇头,说:“这种梦以前肯定没有人做过。”

然后就不再言语了。

我终于走出那屋子,不论前面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呼吸着田野上不论高低贵贱都可以自由呼吸的清香空气,迎着初升的朝阳,我迈开了轻快的步子。

那天夜晚两个工作组的人披衣坐在床上,夜里轻寒起来,他们就用被子捂住双腿,舅舅松了袍带,在身上裹紧了,顺着墙根躺下。父亲坐在他那卷小小的被盖上。

舅舅后来总是爱嘀咕:“那组长是个好人。”

“我们慢慢摆上一摆。”那个组长说,“我要上床躺躺了,以前我的腰、腿、屁股都挨过炸弹。”

父亲说:“那个组长是个北方人,他说他以前是国民党的排长,投降过来,后来当了营长。以前我的麻子副连长也是俘虏过来的,脾气很怪。而这个人脾气十分的好。”

那人率先自言自语地向父亲披露了自己的身世。斯丹巴舅舅被深深感动了,一股脑儿道出了自己的全部经历。父亲做翻译,对他的一些交待进行了修改。

“我抬了抬枪口,子弹肯定就从他头皮上飞过。”舅舅说。

父亲说:“我们把他抓住了。他跪在地上祈求饶命。”

舅舅说:“我被俘虏后,我求他把我放了。他不肯,他骂我是土匪!”

父亲说:“我叫他逃跑,可他不,他不想连累我还有他的妹妹。”

父亲这时真正有了一种罪恶深重的感觉,那些虚构的事实也像真正发生过的一样,历历在目。父亲大睁着眼睛,严厉地注视着想像出来的那个卑劣的、没有骨气的苟活于人世的家伙。同时想到这罪恶将把他带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里,而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打他回到这个村子以来从未有过的。这夜父亲的感觉和他儿子感受到的恐怖正好相反。

听完父亲转述的舅舅的故事,那另外一个呼呼大睡的工作组员对组长说:“他把许多没有的罪过加到了自己头上。”

那人又用藏话对父亲说:“你说的我都听见了。”

“天哪!”父亲呻吟起来。

到天亮时,父亲和舅舅被告知可以回家了。

父亲先回到了家。

舅舅在广场上被王成拉住,舅舅感激涕零地问王成,他能拿出什么东西来对工作组表示感谢。

“这个色尔古村哪一家子能拿出东西来对我们表、示感谢?”

“那怎么办?”

“有倒是有。现在旧军衣是最值钱的了,人人都想要旧军衣。”

那天中午,广场边的学校墙壁上贴出我的那篇作文,我看到父亲也在人群里,换上了平时的服装,对这篇他自己构想出来的文章露出茫然的神情。此时,我和父亲都不知道舅舅偷走那套军装送给了王成,也不知道王成和他一家竟把这件事四处张扬,或许是因为送了旧军衣,王成替父亲说了情,才没有被刑罚处置。这些传言,使父亲备受比进监狱更加深重的耻辱。在父亲看来,舅舅的这种行为是无法让人原谅,不能宽恕的。这种行为替另一家族增加了无尚光荣,而把父亲曾经名声响亮的家族置于母亲他们柯基家族一样的地位。这种家族为了吃饭活命,会做除了杀人之外的所有事情。

那时父亲还不知道这一切。他站在广场上,欣慰地看着我的第一篇文章张贴在我们村子的广场旁边。

章老师又按照吩咐,把外公泽尕尔甲写了字的那张主席画像张挂起来。画像被烟熏成了茶色,太阳照上去,茶色转换成淡淡的金光,外公用淡蓝的墨水书写的藏文优美颂词更是金光闪闪,灿烂夺目。我的汉字短文和外公的优美颂辞在人群里引起了许多赞叹。我看到性情孤傲的父亲在拼命抑制因这些赞叹引起的激动。

到后来,一些和外公年岁相当难得出门的老人也来了,他们耳聋眼花。人家对他们讲述眼前的事情时对着他们的耳朵大叫大嚷。他们大张着昏花的眼睛,不断地点头、点头,然后低声自言自语。他们的话语天真幼稚,仿佛出自儿童的心中。

“要是以前,泽尕尔甲的这个外孙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喇嘛。”

“高贵的门第里总出聪明的后代!”

“为聪明的娃娃祝福!”

“祝福!”

“祝福!”

那天,这群老人是最后从广场上散去的。从他们颤抖的背部就可以猜出他们脸上为别人感到幸福的表情。他们的拐杖在阳光下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因为耳聋眼花,老人们生活在一个真诚的世界。因为这个,在我的这组将不断接触到人、人生、人心的糟糕方面的小说里,将不把描写恶、软弱、苦难作为目的,也不在这里描述广场上曾经发生的一些叫人感到不愉快的事情。

晚上,工作组离开了。

父亲的拳头猛一下落在母亲肩胛上。母亲摇晃了一下,随即站稳了脚跟。这一拳一定很重,父亲扼住了自己的手腕。

我只希望母亲扑上去咬住父亲的喉咙,像疯狗一样地撕扯。但母亲没有。她抱住我,跪了下来,眼里流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我的眼中却喷吐着难以遏止的怒火。

母亲的罪过是把那套军装交给了舅舅。

“阿哥斯丹巴说交了军装你们都有救了。”

“只有你们家的人才怕进监狱而不怕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

母亲哭了。

父亲突然听见我说:“你要再打阿妈,我把你杀了。”父亲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但脸上却没有任何反应。母亲哭得更伤心了,她伏在我胸前,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裳,好心的母亲哭诉的冤屈全是父亲遭受的冤屈。父亲点燃了火塘,过来对母亲说:“不要哭了。”

父亲还十分用力地拍了我的肩膀。

从此,舅舅不敢再登我家门前的光滑石阶了。

遇见我们或向人讲起我家的事情时,舅舅总是显得悲哀而又惭愧。

我经常看到他放牧的羊子四散在坡上。当然我还能想像出他懒散地躺在山坡上借阳光取暖的模样。他不在的时候,我和母亲会偷偷去看外公。外公依然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母亲还和外公用一种特别超然的语言交谈。

“我要求解一件事情。”母亲说。

“凡是人的智慧所能达到的我将尽力达到。”

“有一个人是那个妹妹的哥哥,有一个人是那个妹妹的丈夫。”母亲是这样称呼舅舅和父亲的。“向我详述他们聚散无常的缘由。”

外公的声音变了,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在屋子里引起了嗡嗡的回响。母亲以十分平淡的语调从他俩在战场上初次相遇说起,直说到现在。完了,外公吩咐我们自己找取食物。我们吃东西时,他念了祝颂的经文,然后打来一碗净水,丢下一粒粒麦种,仔细端详从麦粒上升起的点:鱼眼似的晶莹气泡。

“前世有两个人。”外公说。

两个人中一个外出,一个趁机勾搭了他的妻子,并偷盗了他家的钱财。那人回来后,就勾搭了另一个人的女儿作为报复。两个人相约决斗。先勾搭人家妻子的那个人使了计,因为他害怕了。他说:“好吧,月圆的时候吧。”当时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候。结果,勾搭女儿的人以为是下一天晚上。他去的时候,他的对手说:“今天十六了。有胆量昨天为什么不举起刀子。”他只好回家杀了自己的妻子,然后娶了那人的女儿。这样他胜利了,但他没能杀死自己的仇人。

“这是一段必将转到来世的孽缘。”

这个故事讲得我们心惊肉跳。

父亲知道了,说:“屁话。”

舅舅则信以为真了。

从此他精心侍养生产队的羊群,年年被评为先进社员。他还经常修桥补路,并在夏天的早晨早早起来,打掉小路两旁的露水。当村里那个据说当年十分漂亮的女人从麻风病院痊愈出来时,他说他怜悯她的孤独,让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外公曾多次表示要向他传授医术,但他以为自己罪孽深重不肯接受,对外公侍奉也更殷勤了。

外公活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死去。他死时我也未能参加他的葬礼。那时我正在外流浪。

安葬外公时父亲去了。躯体已经干枯的外公被白布以盘坐的姿态包扎好了,从舅舅和父亲的手里徐徐降入坟坑。坟坑里放置着桶状的棺材。舅舅和父亲又全力在外公头上盖上棺盖。棺盖落下时清丝严缝,发出一声闷响。这时太阳还没有起来,坟边的新土上凝着轻霜,稀落的鸟鸣声又薄又脆。而外公的灵魂肯定早巳升到高处,看着太阳升起,然后把光芒投射到送葬的人们仍然需要阳光来温暖的躯体上。

舅舅好几次对父亲欲言又止。

父亲说:“你算对得起他了。”

“我对不起你。”

父亲“哼”了一声。舅舅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除了那件事我是无所牵挂了。”

“还有你的儿子要你牵挂呢。”父亲冷冷一笑,然后踏着寒霜扬长而去。他身后正传来人们往坟坑里填土的沉闷声响。

四年前,舅舅终于离开了色尔古村,去原先待过的庙子里做了喇嘛。

舅舅终究没有回来。

第二天,我就要启程回城了。

父亲带着得意的神情望着我,他对母亲说:“看看你们家族的人吧,哪一个曾经有过出息?你看我儿子。阿来是我们若巴家族的人。所以你哥哥不好意思来看他了。”说这种话的要不是我父亲,我会用拳头让那脸得意之色消失得干干净净。

但我只能别过脸对母亲说:“告诉舅舅,下次回来我到庙子上看他去。”

父亲哼哼一声,站起身来,上楼睡觉去了。

这时一个模样清秀的小伙子进屋来了,他吐吐舌头,问:“姑爷睡了吗?”

“睡了。”母亲说。

他坐下来,就再也没有说什么了,只是在我说话时不断地露齿微笑。坐到深夜,他又笑笑,站起身来走了。

母亲说:“这就是你舅舅和麻风女人生的娃娃。”

第二天早上,我这个表弟又来为我送行。

我请他原谅我父亲的乖戾脾气。他清清爽爽地一笑,说:“亲戚们的脾气我们都是知道的,雍宗姑爷就是那个脾气,心性高傲的人都是那个脾气。”他还说,我的父亲比他的父亲聪明。

他的话使我心中宽释了许多。

最后,他拿出一架照相机,要和我合影留念。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他邮寄的没有附信的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和他的合影;一张是舅舅身披装裟的照片。我没有留意自己的形象,那形象里肯定留有父亲那种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看得过于严重的痕迹。表弟那一副单纯的笑意叫我想起早年舅舅的笑容。照片上的舅舅却瞪呆了眼,木然地张开了嘴巴,似乎到了老年,才意识到人生的复杂,对世事感到茫然。

舅舅和父亲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