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大道与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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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郭沫若与毛泽东诗词(1)

在积极解说毛泽东诗词的过程中,郭沫若一再犯下“低级错误”,一再令自己尴尬。以郭沫若的古典诗词修养,以郭沫若在文学上的审美能力,这样的事情本来不应该发生。但这样的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毕竟发生了,原因何在呢?

在毛泽东堪称漫长的一生中,只有三个人享有在诗词上与其唱和的殊荣,一个是郭沫若,一个是周世钊,另一个是柳亚子。毛泽东还数次请郭沫若对自己的诗“加以笔削”。这种时候,郭沫若也会谨慎地指出他认为“不大谐协”之处,并贡献自己的修改意见。但不知何故,郭沫若贡献的修改意见,总不大高明。因此,郭沫若认为不宜修改之处,毛泽东往往都修改了,而郭沫若贡献的修改意见,则总被弃置不用。例如,毛泽东写于1959的那首《七律·登庐山》,第二句原为“欲上逶迤四百盘”,郭沫若觉得“欲上逶迤”“似有踟躇不进之感”,建议改为“坦道蜿蜒”,后来毛泽东将此句改成了“跃上葱茏四百旋”。该诗第四句原为“热风吹雨洒南天”,郭沫若觉得与上句“不大谐协”,建议改为“热情挥汗洒山川”,“以表示大跃进”。后来,毛泽东只易了一字,即改“南天”为“江天”。①毛泽东还数次利用诗词的方式对郭沫若提出批评。人们熟知的《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一从大地起风雷”)如果说还属“友情提醒”,那在1973年所写的两首诗则是在对郭沫若进行敲打了。这一年,毛泽东在决定发动“批林批孔运动”时,想起了郭沫若20世纪40年代写于重庆的《十批判书》中对孔子的肯定和对秦始皇的批判,便拿郭沫若为“批林批孔运动”祭旗。据有关资料记载,1973年8月5日,毛泽东向江青念了两首诗,一首是《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劝君少骂秦始皇”),另一首则纯属“打油”:“郭老从柳退,不及柳宗元。名曰共产党,崇拜孔二先。”②这两首敲打郭沫若的诗很快在社会上流传开来,为全国上下一齐“批林批孔”打下了基础。郭沫若自然惊恐不已。其实,郭沫若当年在重庆骂秦始皇,意在影射蒋介石;赞儒家,本意也是在为国民党政权确立一个正面的标准,或者说,是在间接地出国民党的丑。当年的郭沫若,决不会想到这些“帮忙”的文章三十年后会成为罪状。“郭沫若惊惧而愤怒,急火攻心,患上肺炎住进了医院。想不到当年奋力与蒋介石斗争,‘影射’蒋介石的文章,现在又获罪于毛泽东,历史好像与郭沫若开了一个玩笑。”①应该说,首先是郭沫若总拿自己开玩笑,才招致历史与他开玩笑。这也不难让人想起《红楼梦》中的那句话——“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①胡为雄:《毛泽东诗词鉴赏》,红旗出版社2002年9月版,第211页。

②范达人:《“文革”御笔沉浮录——“梁效”往事》,香港明报出版社有限公司1999年5月版,第47页。

郭沫若与毛泽东诗词之间最主要的关系,还在于郭沫若曾是毛泽东诗词积极的解说者,同时也是权威的阐释人。毛泽东诗词首次公开发表,郭沫若便著文解说。当毛泽东诗词集中发表后,解说毛泽东诗词便成了郭沫若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从1957年到1968年这十多年的时间里,郭沫若写下了大量的解说毛泽东诗词的文字,还回复了许多来自各地的就毛泽东诗词进行请教的信。从郭沫若总是在第一时间对毛泽东发表的诗词进行解说来看,他大有争做“解人”的意思。当然可以说,以郭沫若的身份,他会觉得解说毛泽东诗词是他义不容辞的神圣职责。但似乎又不仅仅如此。他如此卖力地为毛泽东诗词做解,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在驱使。

①季国平:《毛泽东与郭沫若》,北京出版社2003年10月版,第397页。

1965年2月1日,《光明日报》发表毛泽东的《清平乐·蒋桂战争》的墨笔手迹,约请郭沫若写读后感。毛泽东此幅墨迹,有好几处笔误:“黄粱”写成了“黄梁”,“龙岩”写成了“龙龙岩”,词的最后也没有句号。对此,郭沫若在读后感中做了这样的解说:

主席的诗词多是在“马背上哼成的”。主席无心成为诗家或词家,但他的诗词却成为了诗词的典范。

主席的墨笔字每是随意挥洒的。主席更无心成为书家,但他的墨迹却成为了书法的典范。

例如以这首《清平乐·蒋桂战争》的墨迹而论,黄粱写作“黄梁”,无心中把粱字简化了。龙岩多写了一个龙字。“分田分地真忙”下没有句点。这就是随意挥洒的证据。然而这幅字写得多么生动,多么潇洒,多么磊落,每一个字和整个篇幅都充满着豪放不羁的革命气韵。①

这番话,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郭沫若解说毛泽东诗词的风格。

毛泽东看了这样的解说,不知作何感想。

①郭沫若:《“红旗跃过汀江”》,载《光明日报》1965年2月1日。

1945年10月,毛泽东赴重庆谈判期间,柳亚子向毛泽东索诗,毛泽东将那首后来极其著名的《沁园春·雪》书赠了柳亚子。毛泽东写于1949年的《七律·和柳亚子先生》中所谓的“索句渝州叶正黄”,所指即是此事。毛泽东的这首词,经重庆《新民报晚刊》编辑吴祖光之手,公开发表于该报11月14日副刊。这是毛泽东诗词公开发表之始。诗词一发表,即引起轩然大波,赞赏者和厌恶者在报刊上刀来剑往。赞赏者说这首词气魄如何大,如何是“千古绝唱”;厌恶者则认为这首词表现了浓重的“帝王思想”。《大公报》主笔王芸生是厌恶该词者之一,他发表题为《我对中国历史的一种看法》的长文,一开始就强调:“近见今人述怀之作,还见‘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比量,因此觉得我这篇斥复古破迷信反帝王思想的文章,还值得拿出来与世人见面。”王芸生含蓄地指出,从这首《沁园春·雪》可以看出,毛泽东想做帝王。

郭沫若当然是这首词热烈的称颂者。在1946年7月20日出版的上海《周报》第46期上,郭沫若发表了《摩登唐吉诃德的一种手法——评王芸生〈我对中国历史的一种看法〉》的文章。文章在反驳王芸生的同时,对毛泽东这首词的“主题思想”做了解说——是为郭沫若解说毛泽东诗词之始。从郭沫若的解说,可看出他一开始就是把毛泽东诗词的现实政治意义放在首位的,或者说,在解说毛泽东诗词时,他只懂得苦心孤诣地挖掘其中的现实政治内涵,为此不惜驰骋想象、浓墨重彩。

毛泽东在将《沁园春·雪》书赠柳亚子时,就说明这是“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的旧作。郭沫若在《摩登唐吉诃德的一种手法——评王芸生〈我对中国历史的一种看法〉》中,也写道:“这首词听说是毛主席的旧作……我在柳亚子先生的手册上,看见过毛主席所亲笔写出的原文。”毛泽东是1935年10月到达陕北的。1935年的中国政治局势与1946年相差甚远,但当郭沫若1946年7月解说这首词时,仍然极力把其“主题思想”往1946年的政治局势上靠。1946年7月,日本已无条件投降,国共内战已全面爆发。于是,郭沫若对这首词的“底子”做了这样的解说:

我的揣测是这样:那是说北国被白色的力量所封锁着了,其势汹汹,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那些银蛇蜡象,遍山遍野都是,那些是冰雪,但同时也就是像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甚至外来的成吉思汗的那样一大批“英雄”。那些有帝王思想的“英雄”们依然在争夺江山,单凭武力,一味蛮干。但他们迟早会和冰雪一样完全消灭的。这,似乎就是这首词的底子。

这首咏雪的词,也的确鲜明地流露出写作者面对北国茫茫雪景时的心旷神怡、踌躇满志和顾盼自雄。其实,“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已把写作者对雪的喜爱暴露无遗。郭沫若如果连这点审美能力都没有,那还叫郭沫若吗?然而,尽管词的写作者把对雪的喜爱表现得十分充分,尽管郭沫若不可能读不懂词的写作者对雪的喜爱,他还是要把词中的“雪”说成是代表着“白色的力量”,代表着应该被“消灭”的各种人物和势力。郭沫若之所以如此牵强附会地解说这首词,除了要不惜一切地往现实政治上靠以外,恐怕还与雪的“白”与“红色政权”的“红”相对和相反有关。既然雪的颜色是“红”的对立面,那就只配和只应代表“反动”的东西了。但问题是,经郭沫若这样一解释,这首本来不无诗意的作品,便变得干巴枯燥了,变得索然寡味了。如果说这首词的上阕的确描绘了一幅壮美的风景,那郭沫若的这番解说,真可谓大煞风景。

1957年,毛泽东诗词首次集中公开发表,郭沫若也开始了对毛泽东诗词的经常性解说。1934年夏,毛泽东写过一首《清平乐·会昌》,上阕是:“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1958年,郭沫若在回复《星星》诗刊编辑部的信中,对之做了这样的解释:

“东方欲晓”,可以解释为人民快要觉醒了,而且是代表东方的在马克思主义旗帜下的觉醒。这是方生的力!“莫道君行早”的“君”可以解释为西方国家,把日本也包含在内。在资本主义阶段,它们是走在前头了,但这是将死的力量。

“踏遍青山人未老”表征中国人民追求革命的道路一百年,而今在党的领导下找到正确的道路却依然年青。我们是属于方生力量的,所以我们有前途。这就是“风景这边独好”。东风必将压倒西风。

在信中,郭沫若并且强调,如果把词中的“君”和“人”等同,是“很不妥的”①。1934年的毛泽东,满脑子想着的,都是红军的生死存亡,恐怕实在想不到郭沫若所说的那些问题。郭沫若所说的事,不妨说是1958年的毛泽东所考虑的。但为了让这首“反围剿”时期的作品能为“大跃进”时期的政治服务,郭沫若不惮于把1958年的“毛泽东思想”,输入1934年的毛泽东脑中。关于这首词,后来毛泽东自己出来说话了。1964年1月27日,毛泽东在回答《毛主席诗词》英译者的请教时,指出:“‘君行早’的‘君’,指我自己,不是复数,要照单数译。会昌有高山,天不亮我就去爬山。”②可见,“君”和“人”都是毛泽东在自己说自己。

①郭沫若:《给〈星星〉编辑部的信》,载《星星》1958年第10期。

②见季国平《毛泽东诗词鉴赏》第73页。

1961年,毛泽东写了一首《七律·答友人》,开头四句是:“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这是在借用娥皇和女英的神话故事。这几句诗,应该说还是有些意味的。然而,郭沫若偏要把它解说得诗意尽失:

然而,我深信主席是有用意的,不是在为美而美、为画而画、为诗而诗;不是单纯地在复述神话传说,或单纯地在咏赞风物山川。这些神话传说用在这里是有象征意义的,而象征的到底是什么?我们应该费点脑筋来思索。

主席在他的诗词中,每每喜欢用神话传说……它们已经不是作为单纯的神话传说或神话人物而存在,而是融冶在现实中作为现实的一体而存在。

那么,这从九嶷山上乘风而下的那么优美的“帝子”,把她们作为现实的一体,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我认为,这所指的就是:根据高瞻远瞩,脱离高蹈,采取高屋建瓴之势,到群众中去,投身于火热的现实斗争的时代精神。说得更鞭辟近里一点,也就是把马克思列宁主义和中国的革命实际结合了起来的毛主席思想。①

神话传说中尧帝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竟成了1960年代的“时代精神”,成了“毛主席思想”——毛泽东就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吧?

①郭沫若:《“芙蓉国里尽朝晖”》,载《人民日报》1964年5月16日。

毛泽东诗词公开发表后,注家蜂起。在许多具体的问题上,当然会有冲突。但当有人的看法与郭沫若不一致时,一般来说是不会战胜郭沫若的观点而被普遍接受认可的,即使这观点再精彩再妥贴,也难以做到这一点。因为郭沫若是解说毛泽东诗词的权威。毕竟,以郭沫若的身份地位,以郭沫若与毛泽东的关系,在解说毛泽东诗词上,谁能与他相比呢?

然而,如果毛泽东自己出来纠正郭沫若的说法,或者发表与郭沫若不同的说法,那郭沫若就只能是惴惴不安了。惴惴不安之余,当然是赶紧写文章更正自己的观点。

1935年2月,毛泽东写了《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在对这首词的解释上,郭沫若就颇出洋相,只不过这洋相出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