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秧请了一周的假,在家做小月子。这件事让李秧很懊恼,都三十大几的人了,怎么还会这么不留神。李秧将这次的意外怀孕当做一个非同寻常的事件,从一开始的轻微妊娠反应,到使用早早孕得到证实的那天起,她就在反复总结这次马失前蹄的经验教训,躺在床上闭上眼慢慢回忆最近一段时间和林一民的同床记录。事实上,作为一对还不算太老的夫妻,一周有那么两到三次的爱情功课,既是一种热身运动,也是生理需求的必然。问题是李秧没有上环,林一民又不习惯使用安全套。这是一个双重的矛盾,这个矛盾的出现在一时无法得到有效调和与缓解的情况下,夫妻间的爱情生活难免会纠结成死结。李秧严肃地对林一民说,你不戴安全套,就不要想上我的身,你知道人流有多痛苦,我们办公室的高燕就做过,几天没见,人整个瘦了一圈,你得爱惜我。林一民一脸无奈和委屈,他知道扭不过李秧,但他又实在不能为这件事关“性福”的事情保持沉默。林一民叹息道,我怎么可能不爱惜你呀,我真是的,怎么一戴那玩意就阳痿了呢,上帝是不是想惩罚我,我可是个善良的男人,没做过什么缺德冒烟的事情啊!你也是一堆毛病,一上环就有不良反应,作孽,要是我们都七老八十就好了,想折腾也折腾不动了,我现在都开始羡慕广场上那些晨练的老人了,多自在啊,吃饱了等饿,一把扇子,一把宝剑,跳跳舞,耍耍剑,溜溜弯,不要养房子、养车子,儿女们也都成家立业了,一辈子就那样慢慢打发了,可我们才三十多,这漫漫长夜的,等着受吧!李秧想想也是,但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事情暂时就这么搁着了,小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李秧回忆起,冬至的那一天晚上,她是在母亲那边过的。快下班的时候,母亲打电话过来,说,秧儿啊,今天是冬至,家里包了饺子,你爸还特意到菜市买了一只很肥的老母鸡,炖了汤,你和一民下班一起过来吃饺子吧!李秧答应过后,给林一民打电话,林一民说,来了一个很重要的客户,晚上要陪客人吃饭,实在没时间。李秧是在母亲那吃了饭准备回家的时候接到米丘的短信的,短信就三个字,你在哪?李秧当时正在换拖鞋,母亲盯在她屁股后面继续唠叨和埋怨,下个礼拜,你把依然带过来,就说姥姥想她了,你们俩真是够心狠,这么大点的小孩,非要上什么寄宿式学校,先别说我和你爸,你说你们自己能放心吗,忍心吗?唉,想想我就难过,真是的,都怎么想的……母亲这样说的时候,眼睛还真的红了,后来连声音都有点哽咽了。李秧的爸爸插话道,这个老太婆,就是太平洋警察管得宽,依然姓林又不姓李,人家有人疼有人爱,你就是喜欢瞎操心,秧儿他们也是为孩子的将来着想,连邓老都说,教育要从娃娃抓起,现在只要有点条件的,谁家的孩子不挑最好的学校,你就少操点心吧,少长几根白头发。李秧好不容易套上了皮靴,心里又着急给米丘回短信,站起身一边系着围脖一边说,爸说得对,现在的孩子们竞争多激烈啊,咱依然,聪明着呢,我就一个心愿,不上清华就上北大,将来还要让她继续考研、读博,你说,咱能让这么聪明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吗,亏心不亏心?母亲就不好再啰嗦什么,但在李秧打开门的瞬间,她还是不忘记叮咛了一句,一定带依然来!李秧嘴里应着好好好,关了门就朝电梯冲。刚出电梯,李秧就拨通了米丘的电话。李秧感觉米丘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急切。米丘说,你在哪,有时间出来聊聊吗?李秧看了看手表,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反问米丘道,你有什么急事吗?米丘说急事倒没有,就是心里有点咯得慌,特想找个人说说话,最后米丘还以退为进地说,实在没时间就算了,我一个在街上逛逛也挺好,说不定待会就好了。李秧笑着说,那怎么成,这大冷的天,一个人在那闲溜达,没事都溜达出事情了。李秧的话事实上是答应了米丘。米丘就有点高兴,忙不迭地说,那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去蓝梦酒吧吧,我比较喜欢那里的环境和气氛。
米丘和李秧挑了一个很幽深的角落坐下,服务生过来,米丘要了一杯杜松子酒,李秧像往常一样点了卡布奇诺。这是米丘和李秧在公开场合的第四次见面,在蓝梦酒吧是第二次。
李秧和米丘的相识颇有几分传奇。半年以前,米丘骑着他的那两新日电动车去上班,出门之前,他和妻子杜鹃发生了激烈地争吵,所以,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就一直想着与杜鹃争吵的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以至于路口的红灯亮了都没有看见,直冲了过去。当时李秧也骑着电动车,停在斑马线内等红灯,米丘是贴着她的身体冲过去的,他的车左扶手挂住了李秧斜挎在身上的包带,一下将李秧连人带车挂翻在地。这是一个连锁反应,随着李秧在一声惊呼中落马,靠李秧身边那一侧的人群,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齐齐向李秧这边倒下了。一堆的人和车压住了李秧。李秧这一跤摔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她那天穿的是平日最钟爱的那件白色碎花枫轩品牌连衣裙,此刻她忘记了左腿尚压在车下的疼痛,她担心自己的裙子会不会被弄坏。她开始一连声的尖叫,倒在她身上的人们开始大骂和指责闯祸者的鲁莽。米丘刚冲出去的车子受到外力的阻碍,一个剧烈的晃荡使他被迫停下来。米丘知道自己闯祸了,他吓坏了,几乎是滚着下来的。米丘冲过来的第一个举动是快速将压在李秧身上的人和车扶起,米丘耳朵里充斥着众人的叫骂声,他已经无法去计较这些了,错在自己,更无从解释。等李秧在米丘的帮助下好不容易站起来,尚未站稳的李秧挥手扇了米丘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嘴里骂道,你混蛋,你怎么骑车的,你家着火了?米丘本能地捂了脸蛋向后跳开一步,心里也很恼火,口气生硬地说,你怎么打人,有你这样的女人吗?李秧没心思和米丘理论,她心疼自己那条心爱的裙子,她就看着自己的裙子,这一看,李秧忽然哭了起来:裙子下半截从腰部开始自上而下被撕开一条口子。你赔我的裙子,你混蛋,我和你没完,裙子破了,你让我怎么见人啊。李秧上前揪住了米丘。道口出现了短暂的交通堵塞。交警被迫小跑过来,问清了缘由,又查看了李秧的伤情,见只是腿部被擦伤了一点皮,但是仍然态度严肃地狠狠将米丘批了一通。米丘很乖,站在那里哈着腰赔笑,一个劲的是是是,我错了,我思想开小差了,都是我闯得祸。米丘过于谦卑的态度,让交警弄到最后都不太好意思了。交警说,你给这个女士一个说法吧,大家都要赶着上班呢!米丘说,一定一定,您忙您的吧,我和这个女士的事情我们自己商量着解决,你看行吗?可能是米丘的认错态度感动了李秧,李秧这个时候已经松开了紧揪着米丘的手。米丘将李秧和自己的车子推到一边,态度依然很谦卑,说,大姐,我也不是故意的,请您一定要原谅我,您说怎么办就依您,您说吧!李秧用手指紧紧捏着裙子上的那条缝隙,生怕裙片被风吹起露出底裤。李秧又气又恨,又羞又恼,说话就很理直气壮:没什么可说的,你赔我裙子,我这可是枫轩的,很贵的。另外,我腿也伤了,你必须送我上医院处理,否则你别想着溜,交警那边看着呢!米丘就又陪着笑脸解释,说,您放心,我不可能溜的,裙子多少钱您告诉我,我给。腿的事情,我现在就送您去医院,咱的车请交警帮忙看着,我现在就打车送您上医院。
李秧不过受了一点皮外伤,医生为她搽了碘酒消消毒了事。但李秧刚走出门诊,就觉得大腿有点疼,开始是一点点的,后来就疼得厉害了些,以至于还没走几步,李秧皱紧眉头只得停了下来。李秧对米丘说,你麻烦惹大了,我感觉可能伤到骨头了,不行,我要求做CT,哎呦,越来越疼了。米丘紧张起来,关切地走过去想扶李秧一把,李秧一甩手打开他的手,有些不屑地说,拿开你那臭男人的手,别污染了我。米丘就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地站在原地。李秧说,你愣着干吗?你去挂号啊,我要做CT,没得商量。米丘习惯地用手背在鼻孔处轻轻摩擦了几下,脸上渐渐泛起了羞赧的红晕,低声说,我没带那么多钱,我身上只有……只有……三十元钱。米丘的话似乎激怒了李秧,因此她说话的嗓门就有点大。李秧说,你一个大男人出门不带钱?不带钱你也敢出门啊,不带钱你还敢惹是生非?你真是一个少见的男人,你老婆怎么能够放心让你出门……米丘低下了头,但却用低沉的声音很果断地打断了李秧的话:她从来不管我!李秧有些惊讶,她盯着米丘的眼睛,她感觉米丘在说刚才那句话的时候,一丝阴郁爬过他的眉宇之间。这样吧,您稍等一会,我打电话给我的一个哥们,让他送点钱来。
CT的结果李秧的骨头没有问题,只是软组织有点挫伤,最多两三天就可以完全康复。米丘和李秧都舒了一口气,但接下来他们就开始了关于裙子如何赔偿问题的谈判。李秧说,裙子的问题不是钱的问题,这条裙子是她老公在她去年35岁生日从上海带回来的,本地还没发现同样的款式,所以她要求米丘必须赔她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米丘苦笑道,你这不是打死和尚非要那个和尚吗,我赔给你钱,你自己再去买一条不是很好吗?李秧摇头否决。事情出现了短暂的僵局。李秧说,我无所谓,反正今天我跟单位请了假,裙子的问题没有结果,我们就这么耗着,看谁能耗过谁。米丘彻底没有了主意,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说,还是那句话,您说怎么办吧?李秧说,我告诉你了啊,我要裙子,不要钱。米丘说,那请您现在告诉我,哪里有卖这一款裙子的,我去给您卖,这总行了吧?李秧斜着眼睛看了看米丘,有点故意,又有点刁难地说,上海就有,那个店就在淮海路上,你现在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米丘见李秧如此说,知道她是在故意刁难自己了,说话也就带了一点脾气:上海离我们这儿六百多公里,您说您让我现在去给您买裙子,您这不是涮我是什吗?李秧见米丘那欲气不能,欲忍不能的表情,忽然乐了,微笑着说,我还当你一点性子都没有,原来所有的臭男人都一样,当伪装不下去的时候都会发脾气。米丘就再次红了脸,嗫嚅着小声说,这不是男人不男人的问题,谁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的时候,都会有点小脾气。李秧挺欣赏米丘这句话,她甚至发现米丘其实是个有点可爱的男人,她说话的语气也因此缓和了下来。李秧说,我说这样吧,我仍然坚持要我的裙子,但是不需要你现在就买,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限怎么样?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特宝贝我这条裙子,为了防止你就此脱逃,我给你出一主意,你看行不行,我可是耐着脾气和你商量啊!米丘点点头,意思是让李秧说下去。李秧说,第一呢,你得有个什么东西押在我这,算一凭证;第二,你要给我打个欠条,就写欠我裙子一条,一个月之内必须兑现。米丘想了想说,我身上没有多少钱了,押钱不现实,要不我把身份证押给你吧,电话也告诉你,这样我们可以随时联系。
李秧和米丘就这样认识了。米丘后来还真的为了那条裙子去了一趟上海,这件事,让李秧挺感动,于是他们就开始了交往。一开始是偶尔发个短信或打个电话,简单寒暄几句,再后来,他们彼此要了对方的QQ和MSN,交往随着时间的蔓延逐渐升级,直到现在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
李秧吸了一小口卡布奇诺,看着米丘说,今天是冬至,你怎么一个人到处跑啊!
米丘沉吟着,没说话,两个手指转着那杯杜松子酒。《阿根廷别为我哭泣》的音乐水一样弥漫在酒吧的每一处空间,让人产生伤感的情绪。
米丘的左胳膊肘一直支在桌子上,眼睛很专注地看着手中那杯酒,酒杯还在转。
你们吵嘴了?李秧关切的小声问。
米丘苦笑了笑,说,我发现了她的一个秘密,我的内心在看到那个秘密的时候充满了恐惧,但我却没有勇气去质问她。
李秧不再说话。他们每次见面都是这样,这几乎已经形成了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等米丘真正开始倾诉的时候,李秧就是一个最忠实、最安静的听众。但她的内心却随着米丘述说的语气、表情、肢体语言暗流涌动,她发现,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活的是那样的辛苦和劳累,他内心的挣扎和痛苦几乎超出了她任何形式的想象。
李秧终于回忆起来,那天晚上,也许是受米丘情绪的影响,也许是米丘的伤感很深的感染了她,她第一次陪米丘喝了酒。再后来,米丘哭了,哭声在胸腔里发酵,努力地压抑,含混不清地对李秧说,他很难受,他想一个人到一个旷远辽阔无人烟的地方,大声的呼喊和嚎叫,他最后竟然还恨恨地说,他想杀人!这个念头让李秧的心剧烈颤抖了一下,她无法再保持沉默,她有些担心地对米丘说,你别这样,再难的路我们也得走,再难的事,我们也要学会承受,因为我们有责任,我们不是孤单的一个人。再后来,谁也不再说话,只有喝酒。李秧现在已经无法清晰地记得那天最后是怎么回来的了。但有一点她是有印象的,那天林一民也喝了很多酒,后来他们就做了那件事。那几天,李秧的身体处在理论上的安全期,加上她的酒确实是多了点,她也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那种酣畅淋漓的鱼水之欢,就没有特别要求林一民必须老老实实戴安全套。那次做爱是最有可能导致了这次意外怀孕的主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