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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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肇始与先驱

20世纪初发端的中国国学研究,与日本的关系至为密切。梁启超作为国学研究的重要肇始者,其学术生涯与国学研究的前半期相始终,在许多方面不能不与日本发生联系和影响。不过,仔细考察,与这一时期中日两国学术界交往繁密的情形相比,梁启超与日本中国学研究者的关系可以说相当疏离,而且前后更显示出由合而分的过程趋势,以至当其生命终结之时,日本东西两京的中国学界几乎毫无反应。由此不仅可以探讨梁启超学术中外来成分的渊源,更能进而验证其利弊得失。因为对于他的学术贡献与局限,见仁见智,其在世之日即分别甚大,身后评价更加判若云泥。此案于理解近代中国学术发展至关重要,梳理清楚,适以鉴今人而昭来者。

梁启超的学术研究,严格说来是从流亡日本后才正式发端,且一开始就与国学结缘。其生平一般大别为戊戌、辛亥、民初、晚年四期,始终摇摆于政治与学术之间,而各有侧重。距政治越远,即与学术越近。其政治活动又分为政论与政务,政务越多,则学术越少;反之,纯粹政论时,学术比重相应上升。原因很简单,虽然梁启超批评中国传统思想“好依傍”的旧习,由经史中寻求经世之道,毕竟是那时人们的立论基础,例外则为无根。万木草堂时期,梁启超已开始听康有为与陈千秋等人论学,但程度尚浅,“有听受,无问难”。掌教时务学堂之际,思想鼓动大于学术研讨,“其论学术,则自荀卿以下汉唐宋明清学者,掊击无完肤”,几乎是康有为万木草堂言论的翻版。众门生事迹显著者,多在从政一面。至于论学,则后来成名的杨树达虽然师事甚谨,所宗反而倾向与之对立的叶德辉。戊戌变法失败,梁启超被迫离开权力中枢,避祸东瀛,主持政论之外,便欲开始深入一步的学术研究。

1902年夏秋间,梁启超致函黄遵宪,提出创办《国学报》,由他本人和黄遵宪、马鸣三人分任其事,其意在于“养成国民,当以保国粹为主义,取旧学磨洗而光大之”。黄遵宪虽然称赞“至哉斯言。恃此足以立国矣”,但表示两点异议:其一,“《国学报》纲目体大思精,诚非率尔遽能操觚”,建议先作一国学史;其二,认为“中国旧习,病在尊大,病在固蔽,非病在不能保守也”,主张先“大开门户,容纳新学”,待数年后新学盛行,再倡国学。此事议而未成,却是近代国学概念的重要肇始。

梁启超拟办《国学报》,动因之一,当为针对康有为的保教尊孔主张。戊戌后,师徒二人一度政见分歧明显。1902年初,梁发表《保教非所以尊孔论》,与康的宗旨公开冲突。其欲磨洗光大旧学,显然有从经史正途中寻找不尊孔的依据之意。在梁启超看来,中国学界最光明的时代莫过于战国,原因在于思想自由,“孔子之所以为孔子,正以其思想之自由也”。保教尊孔,则精神相反。在答复康有为的指责时,他接受了黄遵宪暂不宣传旧学的意见,以鼓吹新学说改变国人思想为救国急务,但仍坚持连黄遵宪也不以为然的批孔。动因之二,欲以保国粹养成国民,则是受日本国粹主义思潮的影响,且引日本为依据。1902年3月,梁启超在《新民丛报》第3号发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开卷即揭出由学术思想求一国之精神的主旨,并特意对青年声言:“自今以往二十年中,吾不患外国学术思想之不输入,吾惟患本国学术思想之不发明……不然,脱崇拜古人之奴隶性,而复生出一种崇拜外人、蔑视本族之奴隶性,吾惧其得不偿失也。”所以黄遵宪婉转反驳道:“持中国与日本较,规模稍有不同,日本无日本学,中古之慕隋唐,举国趋而东;近世之拜欧美,举国又趋而西。当其东奔西逐,神影并驰,如醉如梦,及立足稍稳,乃自觉身在亡何有之乡,于是乎国粹之说起。”后来梁启超致函康有为时引申其意,称日本明治初年亦以破坏为事,“至近年然后保存国粹之议起。国粹说在今日固大善,然使二十年前而昌之,则民智终不可得而开而已”。此外,喜好佛学的梁启超曾与日本僧人讨论过佛教救国之事。这一段反复,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游归来转向东方主义埋下伏线,表明他虽然趋时擅变,毕竟有一以贯之的思想根源。

19世纪20世纪之交,正值日本国粹主义盛行之际,这一大语境无疑促使梁启超萌生保存国粹之念,但具体到创造性使用国学概念,还有因人而异的殊遇。其要有二:

一为交友。梁启超到东后,与“日本人订交,形神俱亲,谊等骨肉者数人,其余隶友籍数十”。其中直接影响其国学概念者有二人,即陆实和古城贞吉。前者号称日本反对欧化,主张国粹,倡导日本主义的中流砥柱,以所办《日本》报为轴心,聚集了不少汉学者和国文学者。他曾对梁启超批评日本当局一味模仿德国主义办教育,表面文明,内容腐败,“孰知假文明之名,以行焚书坑儒之术者,其祸更惨于秦政十倍乎!”虽然梁启超由此领悟的是以自由反对服从,陆实的所谓独立自重,则应以国粹为本。

古城贞吉与梁启超的关系由来已久。早在戊戌前《时务报》刊行之时,古城贞吉就是该报聘任的东文翻译,与主笔于此的梁启超算是同事。这位从与日本汉学关系极深的济济黉中学出身者,1897年便出版了号称世界上最早的《支那文学史》。这一阅历势必影响其译事。1897年4月,他翻译了《东华杂志》所刊《汉学再兴论》,登载于《时务报》第22册。该文描述明治维新前后日本汉学的兴衰起伏及其与西学、日本国学的关系道:“明治以前,汉学最盛,士人所谓学问者,皆汉学耳,除汉学则无有学问也。及政法一变,求智识于西洋,学问之道亦一变,贬汉学为固陋之学,如论孟子史之书,一委诸废纸之中,无复顾问者。然其衰既极,意将复变也。比年以来,国学勃然大兴,其势殆欲压倒西学,而汉学亦于是乎将复兴也。”古城贞吉在中国游学及担任新闻特派员数年,归国后任东洋协会殖民专门学校(后改名拓殖大学)讲师。1902年吴汝纶赴日考察教育,古城贞吉曾明确劝其“勿废经史百家之学,欧西诸国学堂必以国学为中坚”。可见国学一词,源自日本,本意在与西学、汉学相区别。日本人士在向中国人鼓吹保存既有文化时,不能称汉学,而以国学为替代。中国遂借指本国学术。因而东亚三国,各有其国学。

至于日本中国学研究的主流学者,与梁启超也有所接触。1899年5月,经姉崎正治介绍,梁启超出席了日本哲学会的春季例会,并发表《论支那宗教改革》的论文,与会长加藤弘之、汉学家重野安绎、佛学家井上圆了、东洋史家三宅米吉等有一面之识。不久,《清议报》两度刊载井上哲次郎的文章。后来成为京都学派主帅之一的内藤虎次郎,戊戌后曾一度与梁启超会晤,并载文对梁刊于《日本人》杂志的《论中国政变》发表读后感,后又在上海与张元济谈及梁启超。他开始对梁期望甚高,以后则渐有保留,对当时日本“支那通”与亡命的康、梁频繁来往的情形不以为然,闭门自修。在此期间,内藤虎次郎与同样避祸日本的文廷式交往而回避康、梁,政治原因当在其次,学术方面主要是出身学海堂的文氏与康、梁渊源迥异,而与自己服膺张之洞的好恶相近。

要因之二为读书。梁启超流亡日本,稍学日文,即“广收日本书而读之,若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畴昔所未见之籍,纷触于目;畴昔所未穷之理,腾跃于脑,如幽室见日,枯腹得酒”,“脑质为之改易,思想言论,与前者若出两人。每日阅日本报纸,于日本政界、学界之事,相习相忘,几于如己国然”。所读不仅为日本翻译的政治、经济、哲学、社会学等西书,也有日本学者按照西学新法撰写的中国文史论著。他写于1902年的《东籍月旦》,在第二章“历史”第二节“东洋史”中,列举评点了桑原骘藏、儿岛献吉郎、市村瓒次郎、藤田丰八、那珂通世、田中萃一郎、木寺柳次郎、泷川龟太郎、田口卯吉、白河次郎、中西牛郎等人关于东洋史和中国史的著作,几乎囊括当时日本学术界在这一领域的重要著述。

其时影响近代日本中国研究至深且远的京都学派尚未出世,东京的东洋学派仍在草创之中,而梁启超目光如炬,反应敏锐,所评多能中的。他知道东洋史学为新创,“故凡以此名所著之书,率现行东洋史之最良者”。又指最晚出的桑原骘藏著《中等东洋史》,“颇能包罗诸家之所长……条理颇整,繁简得宜,论断有识”。儿岛献吉郎是出道新手,市村瓒次郎则为东京帝国大学名家,但后者所著《东洋史要》仅有中国,忽略其他,并非完璧。而以田中萃一郎的《东邦近世史》为最佳本。对于日人所著中国史,梁启超的评价较低,虽也指出其注意民间和不避讳等优点,总体认为或体例过旧,或内容太略。他较重视中西比较的史论,从中受到的启发较多。可以说,梁启超对此时日本中国研究的版本目录学(包括中译本的优劣)相当熟悉,尽管其立论角度不免偏重于思想性。他的基本看法是:“以中国人著中国史,常苦于学识之局而不达;以外国人著中国史,又苦于事实之略而不具。要之,此事终非可以望诸他山也。”了解日本的中国历史研究学术史,应是他写作《中国史叙论》、《新史学》,并有意撰写《中国通史》的重要学术准备。

《东籍月旦》在近代中国人的日本中国学研究史上,占有重要席位,显示转折意义。近代以来,中日两国学者交往不断,开始主要与旧式汉学名家,如竹添进一郎、冈千仞、岛田瀚等,以后逐渐转移到新进的东洋学者和中国学者。但这时中国能用近代眼光看待日本学术变化的尚乏其人,不要说与日本汉学者有所交往而未曾东渡的晚清诸大儒如俞樾、王闿运、张裕钊、叶德辉等,就连到过甚至久住日本,并与新旧学者均有联系的杨守敬、文廷式、陈毅、吴汝纶等人,也无此眼界。曾经论及日本学术的杨守敬,只能指出旧式汉学多宗明代学术的粗疏。而章炳麟鄙视东瀛汉学,罗振玉尚未致力于学问,王国维则仍在求学之际。梁启超在毫无凭借的情况下,仅靠半解半猜地阅读日文书籍,便能够划清汉学研究的新旧派分,足以显示其用功之勤与悟性之高。可惜当时中国尚无人致力于此,否则不失为入门捷径。

不过,梁启超虽然极力鼓吹学习日文,所用“数日小成,数月大成”的和文汉读法,却于了解日本学术文化只能浅尝,难以深究。而梁氏仅看懂大略,即任意敷衍发挥。其在报刊上所撰时论杂文,多有源自德富苏峰等人的著作而不注明者,因此留学生斥其剿袭剽窃。学术著作方面,也往往类此。据说所著《新史学》、《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等,均本于日本学者的著作。就观念架构而言,日本的影响显而易见,但这方面情形较为复杂,因为日本学者的有关论著,时常依据中国学者的著述,而梁启超也可以读到原著,行文又极少注明出处,分清源流,甚为不易。1921年武内义雄撰文论述中国古代南北学术的异同,引俞樾《九九销夏录》和黄以周《子游子夏文学说》作为学分南北始于南北朝或始于周末的依据,与梁启超写于20年前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有关章节的旨趣引征颇多重合。如果梁著本于日本书,则武内义雄并未提及,当为失察;否则两人均直接依据俞、黄旧著,而梁书尚在前面甚远。日本学者虽然很少引据梁启超的著述,实际上却颇为关注,只是梁书无注,行文又往往凭借日常读书印象,作为学术论著难以征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