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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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发现与发明

受国际汉学的影响,中国本部的学术也出现了四裔偏向,表现之一,研究领域偏重边疆史地及中外交通。表现之二,胡适倡导的整理国故和傅斯年主张的史料学,不仅有欧美学术背景,还是欧洲汉学的影子。表现之三,释古及社会性质论战,都有以中国史实填充外来系统之嫌。这三方面现象,实有内在逻辑联系。

道咸以来,海通大开,中外交涉增多,边疆史地之学日见兴盛,加以西方考古重心逐渐东移,中国边疆及域外民族文物史料大量发现,刺激了相关研究的深入拓展。但更重要的背景原因,当是西学东渐,中体动摇,欧洲汉学挟此余威,由四裔而侵入腹心。近代学术史上的知名学者,鲜有不涉足相关领域。章炳麟、张尔田、邓之诚、吴芳吉等人讥为趋时,固有正统卫道的偏见,但其中的合理因素是,中国学的核心主干仍应为纯粹中国问题,或者说就中国学者而言,此较四裔更为重要,且为研究之归宿,通四裔适以说明本部。狩野直喜主张先通晓本土再及域外,与此有一定程度的共识。同时治学不仅在考证具体事物,更须显现民族精神文化。由研究领域偏重四裔进而一味使用外来方法,反而有令固有文化失真的危险。胡适的整理国故,“明白说来,即是以西洋人的‘汉学’方法整理中国古书”。傅斯年反对使用“国学”的含糊概念,其《史语所工作旨趣》声明设所目的为使东方学中心从巴黎或京都移回北京。

1923年梁启超指出国故学复活的原因:“盖由吾侪受外来学术之影响,采彼都治学方法以理吾故物。于是乎昔人绝未注意之资料,映吾眼而忽莹;昔人认为不可理之系统,经吾手而忽整;乃至昔人不甚了解之语句,旋吾脑而忽畅。质言之,则吾侪所恃之利器,实‘洋货’也。坐是之故,吾侪每喜以欧美现代名物训释古书;甚或以欧美现代思想衡量古人。”然而,将国故以科学方法加以索引条理,令王国维担心误导后人一味找材料而不读书。京都学派则感到如同让峡谷风光沉没于大坝之中,他们主张按照天然景色加以爱护并体会其韵味。至于不同派别的释古以及热闹一时的社会性质论战,更加削足适履地取舍史实以适应外来解释框架。流风所被,等而下之者名为史观实乃史抄。陈寅恪断言外来理论若不与中国国情调适,必然难以持久,即指上述倾向。

四裔偏向也与中国学术的内在变化有关。梁启超论及光宣以后学术复兴的趋向,对于正统考据学做这样评价:“但普通经学史学的考证,多已被前人做尽,因此他们要走偏锋,为局部的研究。其时最流行的有几种学问:一金石学,二元史及西北地理学,三诸子学。这都是从汉学家门庭孳衍出来。”入民国后,这种状况愈演愈烈。章炳麟讥讽道:“近人言国学,于经则喜说《周易》,于文字则喜谭龟甲,于子则喜解墨辨,以三者往往其义不可猝识,乃可任以己意穿凿附会之。其韪非人与己皆不可为正,故无所不可,此所谓罔两易图狗马难效也。”1934年2月,赵万里对朱自清谈论学术界大势,认为“材料不多而又思突过古人”,所以时人“皆不免钻牛角尖之病”。“大抵吾辈生也晚,已无多门路可开矣。日本人则甚聪慧,不论上古史而独埋首唐宋元诸史,故创获独多也。”这番话颇值得玩味。诚如傅斯年所说:“学问之道不限国界,诚欲后来居上,理无固步自封。”但材料不足而欲突过前人,实乃近代学人爱走险道偏锋的要因。治学一旦失去轨道,只求标新立异,则“知稗贩而不知深研,知捷获而不知错综。以此求异前辈,而不知适为前辈所唾弃”。

其实,中外学术,互有所长,本应各自扬长避短,优势互补。巴黎汉学虽由四裔而沟通禹域,毕竟仍坚守四裔长技。如沙畹“深用逊抑,自限于书本功夫与中外关系”,伯希和更远及中亚。日本发扬“读西书能力强于中国,读汉文能力强于西洋”的特长,一面选择欧美汉学鞭长莫及的所谓“满蒙”、“满鲜”,一面缘清学而深入腹心。中国学术所长,如1930年黄侃对来访的吉川幸次郎所说:“中国之学,不在发见,而在发明。”黄侃虽被讥为“温故不知新”,此论却不失为卓见。二者的区别,大体如王国维所说:一“由细心苦读以发现问题”,一“悬问题以觅材料”。而二者的关系,即新旧材料的关系。王国维、陈寅恪、伯希和、内藤虎次郎、狩野直喜等中外前贤均主张尽量吸收新材料,但必须熟悉多数之汇集,才能利用少数脱离之片段。没有“发见”,难以发明;不以发明为目的,则“发见”不过杂碎。不知新材料或不通旧材料而强作发明,更难免妄臆之弊。更为重要的是,发明者之极致,不专赖材料以征实,而是贯通古今中外,以实证虚。所以吉川幸次郎认为,即使被日本学者奉为权威的罗振玉、王国维,也不免有资料主义倾向。

欧美乃至日本汉学家难以达到的化境,即陈寅恪所谓“育于环境,本于遗传”的“精神之学”。留法三年的李思纯说:“法之治中国学者,其攻中国之事物凡两途;其一探讨古物,而为古物学之搜求;其一探讨政制礼俗,而为社会学之搜求。然决未闻有专咀嚼唐诗宋词以求其神味者。此无他,彼非鄙唐诗宋词为不足道,彼实深知文学为物,有赖于民族之环境遗传者至深,非可一蹴而几也。”女作家陈学昭留法,在葛兰言指导下撰写关于中国词的博士论文,陈本不懂词,搜寻文献后,明白葛氏“所以要我写关于中国的词的论文,因为他自己不了解中国的词”。其论文连词牌“八声甘州”误为“入声”的常识错误都未予指正,便得到“很好”的评语而获通过。文学研究最易见外来方法的不适合。浦江清曾对朱自清谈及:“今日治中国学问皆用外国模型,此事无所谓优劣。惟如讲中国文学史,必须用中国间架,不然则古人苦心俱抹杀矣。即如比兴一端,无论合乎真实与否,其影响实大,许多诗人之作,皆着眼政治,此以西方间架论之,即当抹杀矣。”

这种局限不仅在文学专科,更在于思维。擅长译事的理雅格深得其中真味,认为中国文字“不是字的代表,而是思想的符号,其于文中的结合不是来表现作者要说的,而是作者所思想的”。所以辜鸿铭一方面称赞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具有以往和现在一切汉学家所没有的优势”,即拥有文学天赋;一方面则指责其缺乏哲学家的洞察力甚至普通常识,“他能够翻译中国的句文,却不能理解和阐释中国思想”。尽管沙畹“于汉学及东方学,不但博览旁通,知识渊博,且能明解中国礼教道德之精义,为其他西方学者之所不及”,但巴黎学派对纯粹中国问题依然难以深入堂奥。1931年2月吴宓访欧与伯希和交谈后慨叹:“然彼之工夫,纯属有形的研究,难以言精神文艺。”

日本文学家长与善郎曾问长期在华的汉学名家小柳司气太:“关于汉学与一般中国文化之精密的科学的研究调查,是否日本比较中国本国犹其发达?是否汉学学者也是以日本的杰硕之士为多?”小柳司气太断然答道:“不,没有那事。我已经七十岁了,直到今年一向是专攻这一门学问的,但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架上梯子也不能望其项背的伟大的学者,在中国还很多呢。只是那样的人,都深居简出而已。”长与善郎因而领悟到:“关于中国一国知识的深邃、详尽的地方,无论如何,自有其本土人的独擅。在一件调查上,关于文献,大抵不外既有之物,但每每在他国人不得寓目的事物里,却含有那民族性格之文化的真面目与时代相的神髓的。”“假令欧美有笃学研究日本的人,关于日本的故事古典,即或较之日本一般学者知道的多,但我们也不能认为他比我们自己还能正确地全面地理解日本的。由于那种‘研究’得到的知识,是会有想像与架空的地方的。同样,某一土地上的事物,不是那土地上生长的人,总有学问所不及的地方。而且这也常是最紧要的地方。”那时日本学界已经意识到单纯检讨素材的实证研究不能综括中国学的全貌,“待望着溶化进去富于人情气息的东西”。

然而,在正统崩坏、中体动摇之下,中国学人陷入文化夹心状态,大都偏于温故不能知新与不温故而求知新,或舍己从人,或抱残守缺。如何超越保与弃的两极,调适发扬,成为一大难题。清末以来的国学研究,在承继清代朴学基础上佐以欧洲汉学新法,创获不少,弊亦随之。邯郸学步,反失其本。因为西洋学者受过各种史学辅助学科的专门训练,“是以他们对于中国民间故事、语言、礼制生活及历史的特殊现象,比较中国本国的学者容易明白认识,这种现象在考古学、人类学、佛教及中国周围民族的语言各方面处处可见”。而批评者或持义理,或标通儒,责人虽中时弊,自己却不免墨守与粗疏。结果,“哗众取宠之士”蔽于今和浅,而“老师宿儒”又不免蔽于古与博。在京都学派看来,“当今中国,因受西洋学问的影响而在中国学中提出新见解的学者决非少数,可是这种新涌现的学者往往在中国学基础的经学方面根柢不坚,学殖不厚,而传统的学者虽说知识渊博,因为不通最新的学术方法,在精巧的表达方面往往无法让世界学者接受”。无本可据、无所适从的中国学人日益失去学术自信,处于世界学术边缘的欧美汉学反而形成主导中国本土研究之势。

时至今日,中国文史之学的最大隐患即为支离,表现一是“发见”多于发明。今人所见史料,超过近代学者,而读懂史料的能力则远不如之。因而治史一味追求方法模式,忽略文献本身的解读,从中发现史实及其内在联系,往往以格义法解读文本,并将自以为读懂的部分史实抽出,甚至按图索骥地找材料,附会于现成的解释框架,大量未读懂的部分则弃置不顾。于是,清代经学末流的字未识完而微言大义已出之弊变相盛行于近代史学,史实脱离相关语境,历史和文化的内在联系被割裂,格义附会而成的东西愈是自为系统,就愈是肢解真实系统。中国学者方法上不能跟上几经转手的欧美中国学变化的频率幅度,而以后来外在观念断章取义文献,则有过之无不及。二是分解中国文化的统一性。中国社会长期大小传统并存互渗,小传统往往由大传统推演而成,不知其大,焉能识小?社会学人类学方法,受生成系统(无大传统)和方法本身(重调查轻文献)的制约,极易脱离大传统而专就小传统立论。结果,中国文化的统一性被人为肢解,精华难以充分展示。这势必导致贬低其发展程度。葛兰言的理论方法,之所以更容易在人类学和神话学范围内产生影响,然后再反作用于汉学,原因在于其方法适用于前者,而与后者不相凿枘。当年松本信广为葛兰言辩护的依据,是认为葛氏的中国研究与涂尔干派的社会学者对世界各地的蒙昧民族研究结果一致,批评前者必须批评后者,反之,承认后者就必须承认前者。这正是将中国文化与所谓未开民族等同的典型表现。欲救其弊,不仅视野应从四裔转向内部,更重要的是方法须与对象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