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看到他们存在、走动、买卖、说话,但你无法看到他们在太阳光下的影子。
——他们可以互相穿越,不须让路,一个人可以直接从另一个人的身体中无碍地穿过。
这是个什么样的镇?
突然,从小镇的东北方向传来大声的叫嚷:“来了来了……”
接着听到一声无比宏亮的吼声,像狮子?老虎?猿猴?什么都不像,但似乎又什么都像,这种自然界所没有的吼声在逼近,连脚下的地皮都在抖动。
街上的人群就象被一把利刃从中间划过,齐唰唰地分成两半,挤到每一个店铺中去。好在除了那些有影子的人,无影者无论多少人挤在一间屋子里都不会觉得拥挤,也不会互相碍着对方。
空空的街道让出来了。
整个小镇上声息全无,仿佛一块墓地,没有一个活人。
太阳安静地照着。
吼声渐渐传进来,接着听到沉重的蹄声。
然后,靠近镇口的人们听到了狗叫声,那叫声难听之极,像门扇在过紧的门斗里转动时发出的木头摩擦声,让人肉痒痒。
终于看到怪物靠近镇口了,先是一个木楼般的脑袋,张开的口比一个岩洞还要大,深不见底,长长的舌头垂到地面,象一面斜坡;两个比水缸还粗的鼻孔呼出的热气象一团团雾瘴;它有一条过长的脖子,长得与脑袋不成比例,至少有七八十米长,像蛇一样地扭来扭去;至于它的身坯,简直就是一座山岭;支撑这庞然大物的,不是四足,而是两只粗大的爪子,鹰爪形状;一条又短又细的尾巴补在后面,相当于没有。
这怪物没有毛,只披着一张紫色的皮,是那种精致的玫瑰紫。
一只长着箭杆毛的狗跟在它的旁边,冲着它大叫,不断地吠着,象在示威,但它置若惘闻,就算让那狗在爪子上咬半天,肯定也咬不出一个牙齿印,它太庞大了,狗无从下口。
骑在怪物身上的主人也不理睬狗。
与怪物相比,它身上的主人却是太小了:一个小丫头,长长的黑发,嘟着嘴,眼睛朝上翻,一身大红的衣裳在阳光下特别刺目,那腿上却是一双麂皮靴子,露出半截剥过的笋子似的腿。她完全可以在坐骑身上建一座房子,但她不喜欢,象骑马似骑在怪物背上,手里挥动着一条长长的鞭子。
那怪物在镇口停下来,翘起小尾巴,屙屎。
又臭又稀的大便像泥石流一般倾泻而下,发出轰轰的声响,屙完之后,它又放了一个很响的屁。
眼睛尖的人会看到,那气流中挟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就是马原与韦慧。他们被怪兽的一个响屁冲得很远,跌落到草丛中,这一跌倒好,让两人苏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满天阳光,眼前竟是一头巨兽与一个小镇。
那巨兽背上坐着的主人却轻轻地纵身跃下,落在他们的身边,冲着他们做鬼脸。
“小妖。”马原又惊又喜。
“叫大王。”小妖鞭子一抽,将马原卷倒在地上。
“大王……你怎么会在这里?”马原顾不得着鞭处火辣辣地,爬起来问。
“这关你什么事?”小妖翻着白眼,叉着腰,爱理不理的样子。
“你……”马原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被吃的感觉还好吧?本大王就故意让你们被马吃一吃。”小妖咯咯地笑起来。
她竟然称这庞然大物为马!
“这是马?”韦慧不相信地问。
“我高兴叫它做马它就是马,你想怎么样?”小妖凶凶地冲着韦慧道,“小丫头长得还不错嘛,你又有新欢啦?”
后面半句是对马原说的。
马原干脆不说话,他已经被小妖气坏了。
“本大王要上网去啦,再见!”小妖自个儿提着鞭子朝镇里走去,让马原与韦慧在身后发呆。
“这就是你要找的人?”韦慧问马原。
“是。”马原苦着脸。
“你看她像要你担心的样子吗?”
“的确不像。”马原承认。
这时候却传来小妖的一声惨叫,马原定睛一看,呵呵,趾高气扬的小妖大王竟让怪哉狠狠地咬了一口,咬穿靴子,血都冒出来了。那狗正是怪哉。
这可是平生第一回被狗咬,小妖不由自主地坐在地上抱着脚大哭,伤心极了,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威风凛凛的小妖大王哭啦?让许多人都傻眼了。
怪哉还在旁边使劲地吠着,又要扑上去再咬,马原吆喝住了它,它仍不甘心,还在吠着。
马原走过去,蹲下来刚想要安慰小妖,小妖却紧紧地抱住他,伏在他身上哭,并且哭得更起劲了,好像不让全镇都听到她的哭声誓不罢休似的,泪水打湿了马原肩头和背后的衣服,好在衣服上还沾着未干的“马”消化道内的粘液,再多一层眼泪也无所谓。
韦慧在旁边吃惊地看着,马原极为尴尬。
“够了,够了,别哭了。”马原拍着小妖的背。
小妖还在哭,她哭起来一点也不淑女,紧紧地闭着眼睛,泪水却不断地从又黑又翘的睫毛中间涌出来,双脚在地上乱蹬,也不管狗咬的地方还在流血,两只拳头不断地擂着马原的背部,这种哭的架式与小孩一模一样,马原有点受不住了。
倒是怪哉安静下来,它摇着尾巴站在旁边,瞪大了眼睛看着。
“够了,别哭了,喏。”马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小妖却猛地一把推开他:“谁要你管!”
她抹着眼泪站起来,还在抽泣,怒气终于找到了狗身上,捡起鞭子狠狠地揍怪哉。怪哉却害怕了,不断地躲闪着,边躲边叫。它越是躲,小妖越是生气,追着它转圈子,皮鞭击打得满地尘土飞扬。怪哉终于躲闪不及,被一鞭卷在后腿上,跛着脚惨叫。
韦慧看不过去,挺身而出,将怪哉护在身后。
“算了,别打了,它是畜牲,你还跟它计较。”
“我就是要打死它,打死它……”小妖歇斯底里,披头散发,气得握鞭子的手不断颤抖。
“要打死它先得打死我。”韦慧冷冷地道。
“我不敢打你?打死你,打死你这狐狸精。”这下可好,小妖的怒气转到了韦慧身上。
她看到韦慧与马原孤男寡女在一起,也不问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一看就来气,她深深地忌妒韦慧,所以故意让她的“马”一口吞掉两人。
韦慧未料到小妖真的会对自己出手,一时忘了躲避,呆呆地站在那里。怪哉夹着尾巴贴着她的脚跟,小妖手中的那条皮鞭把它吓坏了。
小妖出手毫不留情,皮鞭恶狠狠地抽过来,那鞭影就象一条毒龙在空中翻卷,发出咝咝咝的破空之声。这并不是一条普通的鞭子,它用冥界中一条毒龙的筋制成,这条筋正是集中了毒龙全部魔力的主脊筋,叫质多里尼。
——她本无魔力,也无力气,魔王布鲁沙为了保护她,便杀掉那条毒龙,用它的质多里尼制成了这条鞭,一来供她护身,二来可以驱赶她的坐骑。
鞭子卷到韦慧白皙的脖子上,象毒龙紧紧地缠着,接连着缠了三四圈。
“不要……”马原扑过去,他没想到小妖会对韦慧动手。
已经迟了,小妖使劲往回拉鞭子,越拉鞭子缠得越紧。韦慧脸颊变白,眼珠差点没挤出来,待马原冲到小妖身边,紧紧握住小妖的手腕时,小妖已收回了鞭子。只有几道红得悚目的鞭子痕迹留在韦慧脖子上,韦慧直愣愣地瞪着眼,舌头吐了出来,一副吊死鬼的模样。
她身体一歪,倒在地上,死了。
马原觉得一阵头晕,软软地坐在地上。
小妖还不解恨,狠狠地看了马原一眼,又在韦慧的尸体上狠抽一鞭,方跨到“马”上,狠狠地击打马脖子。那“马”负痛,震耳欲聋地长嘶一声,双爪跳将起来,猛然跃过来楼镇上空,带着还在哭泣的小妖消失在森林的那一端。地上刻下两个深深的爪印。
这时有人拍拍马原的肩膀:“赶快去买命。”
马原缓缓地抬起头来,站在眼前的是都龙计划中负责考察来楼镇这一片区的小组:农业专家方文超和林业专家傅中和,以及文化史专家贾宜。
“买命?”马原不解。
“这个地方哪一天不死几个人?”方文超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看你这熊样。”
“你的意思是可以买命把她救活过来?”他指指很惨地死在地上的韦慧。
“不错。”方文超回答。
三人陪马原到镇上去买命,剩下怪哉守着韦慧。路上,方文超告诉马原,这个镇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实实在在的,有影子的活人;一种是虚的,没有影子的灵魂。那些亡灵不愿远离家乡,与活人生活在一道,他们不吃不喝,但需要活人不断地以供养的方式给他们提供力量,一旦他们力量不足,便逐渐地从世界上消失,成为不存在。所以当它们感觉到困难时,便开始作祟于活人,这个地区祭祀特别发达,影响经济发展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些灵魂。
“既然可以买命,他们为什么不还魂?”马原还是很糊涂。
“不是每一家都有能力去买命。很多人死在野外,灵魂一直守候尸体,直至尸体腐烂之后才回到家中,这时再买命也没用。”
马原瞅了一眼三人,方文超有影子,傅中和有影子,就是贾宜没有影子。
“你?”马原看着虚空的贾宜。
“我是肉身已死之人,在一次考察古墓时失足落下深谷而死,那些日子空间频频错位,他们两人总找不到我的肉体。”贾宜平静地说。
“你还能开展工作吗?”马原问。他们三人的任务是在来楼镇住上一年,调查地方文化对经济发展、自然生态的作用,以及在地方文化是如何保存下来的。
“能啊,”贾宜说笑着说,“没有肉身行动反而更方便些。”
卖命的地方就在卫生院对面,隔着一条马路,很大的一间铺子,与中药铺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那股好闻的药味。白色的地板,铝合金柜台,柜台后面是一个长着鸟一样面孔的老头,戴着副老花眼镜,眼镜却搁在鼻尖上,鸟眼一样锐利的眼睛从上面看着人。这里生意极好,不仅卖命,还卖爱情、兄弟之情、奸情、健康、记忆、未来预兆……只要不是物质的东西,都可以在这个铺子里买到。
只是有一点:这些东西不是用钱可以买到的。
准确地说,这里以物易物:从十五岁到三十岁这二十年的爱情可以换一条命,而二十年的兄弟之情可以换一年的爱情,三十年的记忆可以换一年的健康,奸情要便宜些,一年的健康或半年的爱情就可以换到一年的奸情。最贵的是命,老头让他用尽所有的爱情才肯换给他一条命,而且还因为所换的是女人的命,女人的命不太值钱。
马原不禁“啊”了一声。
傅中和劝马原:“你可得考虑清楚,你这后半辈子可就没有爱情了,不但你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任何一个女人也不爱上你。”
——原来这就是小妖要打死韦慧的原因,他相信马原不会看着韦慧死而不管,而只要他肯救韦慧,必然要牺牲掉后半辈子的爱情。
——所谓爱有多深,恨也就有多深。
“我换。”马原咬咬牙决定。
方文超、傅中和与贾宜一齐摇头,看着老头用一根金黄色的针管从马原的耳根抽取一管血,这个部位可是人最容易动情之处,只要被轻轻地吻一下,人的心就会化掉。
老头持着针管走到里间,过了一会,空着手出来,笑容可掬地说:“好了。”
然后他打开贴着“生命”二字的格子,从一叠黄符章中间抽出一张,平铺在柜台上,用三枚削尖了的竹签在上面占卜,两个阳卦一个阴卦。再用签蘸着一种红得象血一般的颜料在符章上,随随便便地画一个人的模样,就算是好了。
“回去烧灰在清水中给死者灌下。”老头的声音也象鸟的声音,老雄鸟。
马原收起命符。
“还要不要点什么?”老头问,“比如奸情,没有爱情的人总是需要奸情的;比如勇敢,没有爱情的人也几乎没有勇敢;再比如……”
马原已经走出铺子来,他没料到人间竟会有这样的交易,这让他发慌,想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