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来楼镇休整,为登山做准备。可是,听说是要去瑶人山,无人肯做向导,就算那些没有肉身的亡灵们也不肯去,“瑶人山?那地方能去吗?”镇上的每个人都谈瑶人山色变。方文超、傅中和、贾宜也帮他们物色向导,但忙了两天,也找不到人肯作向导。
为什么如此害怕瑶人山?
马原与韦慧无奈,闲得在镇上逛来逛去。第三天早上,马原在街上散步时,却看到一家饭馆前有人在打架,走近一看,两个中年汉子在揍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汉子拼命地揍,那年轻人却不敢还手,只是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挨揍。围观者很多,就是没有人劝,其中甚至有一个穿警服的警察。
马原一打听,挨揍者是个败家子,名叫马敖,好赌又好嫖,把家产败光后,偷鸡摸狗,常常吃白食。刚才又到这一家饭馆来吃白食,被老板与厨师逮住一顿狠揍。马原一听如此,便上前拉住老板,说些好话,替马敖付了酒菜钱。
马敖从拳头之下脱出身来,却是个留着长发,镶着一颗金牙的尖嘴猴腮的浪荡子,他看马原是外地人,便拍拍胸膛吹嘘:“兄弟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麻烦?别怕,大哥我替你摆平。”
马原一听差点没笑出声来,看看他,忽然计上心来,淡淡地道:“也没什么麻烦,只是手边有一笔钱没人去赚。”
一听赚钱,马敖的眼睛亮了。可是当他听说是要上瑶人山时,打了个哆罗。
“算了,我就知道你也不敢去。”马原轻描淡写地道。
马敖的脾气又上来了,翘起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尖,自吹:“你到街上打听,还有我马敖不敢去的地方?不过,话又说回来,带你去一趟瑶人山,至少得这个数。”
马原看到他竖起的三个指头,说:“可以,我给你三百块。”
“有没有搞错!”马敖叫起来,“十倍!”
“有没有搞错!”这回轮到马原叫起来,“三千?”
“我就知道你出不起,哼。”马敖就要开溜。
“行行行,我给你三千。”马原好不容易逮到个人,怎肯轻易松手,一把抓住马敖。
马敖哼哼叽叽,不是太情愿。可是,当看到韦慧时,可就乐意了,围着韦慧献殷勤,苍蝇似的,还主动替韦慧背背包。好色之相一下露了出来。看到他这模样,马原恨恨地想,完了非找个只赢不输的方法与他赌一把,把这三千块钱赚回来不可。并不是马原心痛这点钱,只是他太不喜欢马敖。
几年前,马敖闲着没事干,跟在一个登山的地质队中混吃混喝,所以现在还依稀记得路。
出镇没多远,马原回头时,却意外地看到了黄脸鬼师。他莫名其妙地失踪,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身后,于是他让韦慧回头看。
“他一定在暗中看着我们。”韦慧撇撇嘴。
第一天还有毛毛路走,可以看到一些小兽在树丛中奔跑。可是,到了第二天,登到第三座山峰时,再也看不到一只活的鸟兽,满耳只有呼呼的林涛声。大森林在山中风起伏着,气候越向上越转向春天,常常是穿行在云雾之中,路边山花不断。就是听不到一声鸟啼,也看不到一行兽迹。
马敖带他们去看下蛋岩。下蛋岩在开始没有鸟兽的那座山下,一条小溪边,长约9米,高2米。另有一处长30米,高3米。岩质为赤褐色的风化石,其中含有“石蛋”,多数呈扁圆形、圆形,直径30到50厘米,青赤色,有明显的圆形纹路,如树木断面的年轮圈一般。石蛋无比坚硬,不风化,已露出来的有36枚,据马敖说曾脱落过许多枚,30年脱落一次。
“瑶人山神奇吧!”马敖得意地说,好象这下蛋岩是他家所有的一样,更象这石蛋是他所下,那样子让马原与韦慧好笑。
马敖别的不行,嘴巴却厉害,第一天韦慧懒得理他,觉得他既长得难看,品德又差。可是,马敖却坚决不气馁,积极地认路,不断给韦慧讲笑话,或闹一些笑话,让韦慧大笑。马原本来就话不多,韦慧与他走在一起没多少话可说,这回有马敖跟她说话,倒也解闷。到了第二天,韦慧已经愿意跟马敖说话,至少对他的恶感减了不少。
真是个老嫖客!马原心里骂道。可是他不愿得罪马敖,因为还得马敖带路。
怪哉对马敖也不客气,马敖几次试图接近它,与它搞好关系,它总是不领情,呲着牙齿对着马敖嚎叫,并差点咬着了马敖的手指,吓得马敖再也不敢跟怪哉套近乎。
再没有野兽与鸟雀可追,怪哉无聊地沿着小路跑在最前面,那条平时卷放在背上的尾巴耷拉下来,几乎拖到地上,惹得韦慧不断地用手去抓,它也不生气,回过头来叫一声,象被踩了一脚。到了后来,韦慧拉得再紧它也懒得叫,只管在前面走。它有时兴起,跑到前面老远,看不见人时,便歇下来,看到后面的主人出现时,才又往前小跑一阵。
路越来越难走,到了半山腰,马敖已经没力气再说笑话。
怪哉在前面狂吠起来,他们走过去一看,看到一只死去的红腹锦鸡,红腹锦鸡死在枝头上,却没有掉下来,因为它被一种叫倒钩藤的半草本半木本的植物卷住了。
倒钩藤又硬又长的须凌空扬着,卷住红腹锦鸡的一只腿,看得出它是因挣扎和饥饿而死的,垂着头,美丽的羽毛在风中吹拂着。
韦慧不禁“啊”了一声,问马敖:“你听说过鸟被倒钩藤卷住的事吗?”
马敖摸摸脑袋,眨巴着眼睛:“没有。”
再继续往前走,怪哉一路不断地嚎叫着。因为路边的死动物越来越多,有时是一只山羊被一丛狼鸡草陷住,再也拔不出腿来;有时是一条蛇竟然被树胶粘在树根上而死去。最离奇的是,一丛扁杉树的树枝把一头野兔紧紧地抱在半空,那不幸的野兔已经只剩下一个白白光光的头颅骨和几根骨架。
“一定是扁杉枝垂到地面卷住了兔子,才弹上去。”马原心里发毛地说。
马敖腿在打颤,不敢在前面带路,让马原走在最前面,韦慧走在最后面,他走在中间。“人家早已经说瑶人山来不得,还要偏偏来。”他一路嘟嘟囔囔,象在埋怨马原,又象在埋怨自己。有几次他赖着不肯再往前走,却被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的鬼师拦住,鬼师只一瞪眼,他便只得乖乖地往前走。
“别怕,要不我先把剩下的二千块钱全给你,”马原说,“二千块咧,你想想,可以去都城里玩,可以找发廊妹,可以喝酒……”
马敖却馋猫似的用一双色迷迷的目光看着韦慧,只差没流下口水。韦慧满脸通红,狠狠地瞪了马敖一眼,如果不是马原与鬼师在,她非被马敖强奸了不可。
“钱我不要了,让我回去吧,”马敖想了想,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干嚎,张起嘴就撒谎,“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儿,你们就饶了我吧。”
“滚吧滚吧!”韦慧气呼呼地说,“你回去在半路被树啊藤啊吊死在半空,也没有人救你。”
这回他反倒不肯回去了,扁着嘴站起来。
日暮,一行人投宿山坳处一岩洞。岩洞很大,残留着一些烧剩的柴头,这是几年前马敖与地质队在这里投宿所留下来的。马原与马敖将距离岩洞口一丈之内的植物全部清除干净。哪怕这遍山疯掉了的植物长的再快,也不会夜里长到将人缠住。马原想。
在这山坳上看夕阳,非常壮观:一团浅红色略带金黄的的火球已经炉火纯清,被白昼炼尽了烟气,缓缓地依在西边的山峰重叠处,似乎伸手就可以摘在手中。颜色已经变成纯净的金黄,那么纯那么静,甚至略微地妩媚起来。马原看呆了,他记起维柯在《新科学》中写下的句子:当英雄们把谷穗称为金橘时,谷物一定还是世上唯一的黄金。马原想,无论何时何地,只有太阳才是世上唯一的黄金,穷人与富人共享的黄金。他曾经观察过日出与日落,发现朝阳从露出一丝到跳出地平线的时间比夕阳落山的时间更长。看来,所有事物中,死亡总是比诞生的速度更快。
可惜这些想法他不能与身边的人说,韦慧是个同样纯净的女孩,可是她不懂这些。要是秦歌与小妖在,他们一定也会为今天所看到的夕阳狂欢。想到此,马原不禁一阵黯然。
他们睡得很早,鬼师自己睡在岩洞的一端,马敖首先抢到了另一端最里面靠岩壁的地方,他估算就是有野兽或鬼怪,肯定也会从最外面的人咬起。马原让他把这个位置给韦慧,他死活也不肯。于是马原便隔在马敖与韦慧中间,韦慧靠着马原。
马原做梦,梦见自己在海水中,一条章鱼游过来,先探出一足缠住自己的左腕,自己拼命挣扎,却也挣不脱。章鱼不慌不乱,又伸出一足将自己的双腿缠起来。他大叫,但叫声在海水里变成几个汽泡,咕咕地往上冒去……
那章鱼的足全部缠在了自己的身上。
“磔磔磔磔……”章鱼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
那笑声却又变成了狗的叫声:“汪汪汪……”
马原头昏脑胀,他自己知道在做梦,可是却无法脱离这梦境。章鱼似乎又变了,变成白天所见的那些缠住鸟兽们的藤本植物……
仿佛这些要命的须足已经探进了自己的头颅缝隙中……
后来,马原终于被怪哉的叫声弄醒过来。他感到浑身关节疼痛,这时正是拂晓,最黑的时候。最疼的地方是左腕和左肩,想要揉揉,却发现不但右手动不了,身体也动不了,似乎悬在空中似的。脚试着蹬一下,却触不到地面。
“韦慧。马敖。”他急促地叫起来。
没有人应他。只有怪哉凶凶在地面转着圈,叫着,看来它叫了半夜。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会不会被吊到了半空?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住了,又叫了几声韦慧,方听到唔唔的声音,象说话但说不出来。马敖却没有声响。他再试着动动身体,发现自己被网住了。
天渐渐亮起,东边出现了灰白的曙光。
马原看到,自己的确被吊在半空。昨天清理洞口时忽略了头顶上没有垂下来的那些植物,于是它们在人的气息的刺激下,一夜疯长,可怕地垂到了地面。马原被网在一种说不出来的、自己从未见过的藤蔓植物里,左腕被主茎环绕了几圈,自己便吊在半空,然后枝蔓紧紧地将自己层层地包裹起来,象被网在鱼网里的鱼。韦慧也被吊起来,也许是她在半中挣扎过,所以成球状被捆在半空,连话也说不出来。鬼师也不例外,他虽然没有被吊起来,却被困在了岩壁上。最惨的是马敖,他只被绕住了右脚,但整个人却是倒挂着,就算如此,他还在呼呼大睡。
马原急呼鬼师。
鬼师打个哈欠,醒了,看到自己的处境,也不禁色变。那藤蔓在不断收缩,鬼师的衣服已经被深深地勒进肉里,再勒进去鬼师将无法呼吸而死。他使劲往外挣,却怎么也挣不断坚韧的藤蔓,它们巴在岩壁上的那一部分长出长长的须根,紧紧扣进石缝里。鬼师想了想,长长地呼一口气,他变了,变成一条四脚蛇,从衣袖中爬出来,让那藤蔓绑着空衣服。转眼之间,脱壳在那里的衣服竟被缠成了一个布球。四脚蛇却不敢往草丛里钻,爬在石壁上,再跳下来时却是鬼师,他化指为剑斩断藤蔓,穿上衣服。
鬼师把他们全救下来。马原的左腕已破,渗出鲜血。韦慧倒无大碍,只是脸上多了几条横七竖八的藤蔓印子,好在没有镜子可照,否则她不气晕过去才怪。吊住马敖的是一种叫狗屁藤的植物,它有很浓的香味,但会分泌黑色乳汁。马敖被解救下来时,狗屁藤已将它的右脚勒破,浸入皮下,那黑汁渗进了血液里,右腿已经浮肿起来,并且浑身奇痒无比,搔出了血痕也还在痒。因为狗屁藤有致痒之毒,所以睢族也叫它痒痒藤。
鬼师冷冷地看着他,在旁边道:“你就算把自己的心肝全部抓出来,也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