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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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这次我是真的决定离开——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卫风·氓》

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长篇叙事诗其实不多。细数起来,《孔雀东南飞》当属魁首之作。当然还有与之并称的《木兰辞》,但那与男女之情没多大关系。其实在《孔雀东南飞》出现之前近千年,“卫风”

里的《氓》已具这样自诉婚姻悲剧的长诗的雏形了,只是因为《诗经》艰深,年代久远,不为太多人所知。

《氓》是《诗经》里少见的长诗,更是少见的叙事完整的诗,《氓》算是弃妇诗的翘楚。诗中的女主人公以无比沉痛的口气,回忆了恋爱生活的甜蜜,以及婚后被丈夫虐待和遗弃的痛苦经历,读之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氓》诗共六章,每章十句,在《诗经》里算是长的。

开头一、二章,《诗集传》云:“赋也。”具体描写男子向女主人公求婚以至结婚的过程。那是在一次集市上,一个男子以买丝为名,来打女子的主意。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的写法极妙,开篇就于回忆中点出了男子狡狯的本质。接着写他们陷入热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男子用多种方式接近,可是这位单纯的、为情遮眼的女子看不透他的狡猾多变、喜怒无常的本质,反而非常诚挚地说:“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不是我不愿意啊,是你必须要请人来说媒,我才能名正言顺嫁你。

最后将婚期订在秋天。其实在这里,那句“将子无怒”不单表现了女子温婉顺从的个性,更非常成功地暗示了男子嬉皮笑脸下隐伏的暴戾性格。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从此以后,女子朝思暮想,望不到男子的车驾,便担心得泪流不止;见到他的车,就像见到所恋之人,不禁眉开眼笑。不时打卦占卜,预测婚事的吉凶,幸而一切顺利。

待到男方派车前来迎娶,她就带着全部的嫁妆嫁过去。方玉润评这一段云:既见则喜,女殆痴于情“不见则忧,夫情之所不容已者,《诗经原始》)一个“痴”字,点出了此女钟情之深。

者耳。

这里的“复关”有多种解释,有说这是男子所住的地方,另有一说,释为返,为近郊所设的关卡,以此代“氓”“复”“关”。可是这样的解释有不小的漏洞在,既然复关为固定的地方,怎么会登墙而望就看不见了呢?接下来的“既见复关”,又作何解?

因此,复关还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即那男子所驾的车驾。他”

虽然不是富人,但从首句“抱布贸丝”可以估计他是一个经常需要出门经商的小手工业者,也许就是个小商人。正因如此,痴心的女子才会见车如见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会将复关联想为男子迎娶女子的车驾,尽管这联系诗文来看并不够准确,但是很容易让我想起那句“思君令人老,轩车何来迟?”——倾心相许的男子,犹如情感上的归宿,迟迟见不到他来,心里自然焦虑不安。待嫁女儿心,从古到今总是这样新鲜迫切又孱弱不安的。

第一次读到《氓》时,就被第二章的“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一句吸引住了,它让我想起“墙头马上”这个词,那是元代白朴杂剧的名字。原是出自白居易《新乐府·井底引银瓶》,《墙头马上》就是据它改编的。

在《井底引银瓶》里,白居易以女子的口气作了首哀怨深情警辟的诗,比《氓》的语言更生动华丽。无从得知白居易写《井底引银瓶》时有没有借鉴《氓》,但是《井底引银瓶》和《氓》在写法上和女主人公情感的转变上有很多相通相似之处,让人兴起不少比对联想。

白诗中也是写一年轻貌美的女子,“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按照白朴后来的敷衍,她还成了某官宦大家的千金小姐——戏曲中佳人常用的身份。

身份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氓》中的女子一样,偶然间邂逅了一男子——“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这么一动心紧跟着一断肠就坏了事。女儿家幽秘安静的心思全被这从天而降的男人搅乱了。可是正如现代人所说,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可能是唐僧;长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可能是鸟人。

她既没那个眼力,又没有那个定力,面对挑逗,坚拒之:“私家花园,请勿践踏。”美貌的女子总是有吸引力的,接下来,男子缠住她不放,可想而知,情在浓时,那是要多深情有多深情,要多眷恋有多眷恋,无数蜜语甜言海誓山盟化成了糖衣炮弹当头猛砸,正常人搁谁也扛不住。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不出所料的,最后陷入情网难以自拔的不是男子,反而是女子。这样一个过程,在《氓》里写得非常清楚:“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诗经》的好处在于道人未道,言人之不及,发人新见。我们多习惯以鸩毒比爱情,把痴情不悔说成是含笑饮鸩酒。而《诗经》里则以桑葚比喻爱情。桑葚是甜的,斑鸠吃多了容易醉;爱情是美好的,人太迷恋则易上当受骗。

至于后面那几句:“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更是鞭辟入里。男人沉溺于爱情犹可解脱。女子一旦堕入爱河,则难以脱身。这是女人纠结的天性所致。

这几句话,我一直认为是关于男女之爱的至理名言,甚至是我对《氓》印象深刻的关键所在。

可见这女子受害之深,不是痛彻心扉,血泪的教训,也说不出这番刻骨铭心的道理来。

女子嫁过去的几年间,为男人内外操持忙得心力交瘁,未老先衰,所以色衰爱弛。男人喜新厌旧,渐渐不睦,终至婚姻破裂。

这位女子开始时是在集市上与他一见钟情、私订终身的,后来又乘垝垣相望,显然与礼有悖,终遭丈夫的休弃,受尽亲友讥讽。她对爱情的勇敢追求与礼教产生直接冲突,最终导致了自己进退两难孤立无援的境地。

白居易诗里的女子也一样。她跟随男子到了夫家,自以为是找到终生依靠,追寻到自己要的幸福,不料却因为是私奔而为人所不齿。她的公公婆婆轻贱她:

“聘则为妻奔是妾!”说得够直白,够伤人,甚至拒绝她参加祭祀活动,说她不配主持祭祀,给祖宗献祭,因为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祖宗不会喜欢,我们家也不承认有这样的媳妇。

那女子受尽屈辱,却没有胆气说什么,一直在忍,直到忍无可忍。原因正在于,她离了这男子就没有生存的地方和能力——“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冲动所误,为礼教所缚,一旦离了男子,便是千夫所指,无疾而死。所以即使这男人再不中用,有了他在人前也好像有了块遮羞布——你毕竟是个有人要的女人,不是没人要的人。亦因为如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那时的女子宁愿守着一个男人一辈子当怨妇,也不愿被休下堂当弃妇,一旦被休就好像是生死攸关性命相见那样的大事一样。

白诗的开头,女子用比兴的手法说明了自己与丈夫的感情危急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接着,女子追忆起当初年少时一见钟情的美好时光。《氓》则把追忆放到了最后,最后一章赋兼比兴,在抒情中叙事,回忆当初他们相恋时,有说有笑;男子则“信誓旦旦”,表示白头偕老。可是他还未老时就背信弃义,决绝地翻脸不认人。这里用了两个比喻,女子说,浩浩汤汤的淇水,总有堤岸;广阔连绵的沼泽,也有边际。言外之意是,我的苦日子怎么就无休无止没有尽头呢?

人同此心,情同此理,每个人都深情地以为自己痛苦得独一无二,自己的经历天下无双。事实上天下的弃妇并不少见。“邶风”里的《日月》,可看作是《氓》的女主角无可奈何呼天抢地对天申诉的心声。《谷风》里勤劳勇敢却因年老色衰而无辜被休弃女主角的悲惨经历也可与《氓》的女主角互鉴互证。

必须要赞的是,《氓》充分运用了赋比兴交替使用的手法,时时注意情与景的结合,它让我们窥见古代集市贸易的一个侧面,又让我们得知古代嫁娶的简单礼俗,婚变,自古有之,难得《氓》撷民风,写民事,客观写实。

也许是有意为之,也许是无心巧合,《氓》将淇水作为背景贯穿全诗。“送子涉淇,至于顿丘”,“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同渡一条淇水,随着主人公前后处境的不同,心境是迥然不同的。

此情此景应了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大凡先好后坏的境遇总让人有不堪回首之叹。昔日的妙龄少女,今日竟成下堂妇,被一个不堪的男人,一段不堪的婚姻磨折掉的,何止是青春而已,同时被摧毁的,还有对未来的信心。

实事求是地说,在那样一个时代,是很难要求一个平民女子勇敢地站起来,抛开过往,闯出一片新天地的。

但是再艰难,生活总要继续。

《诗集传》云此段“兴也”,其实更准确地说它是比中有兴。这两个比喻,强烈地抒发了一腔怨愤,诉说了弃妇满心的酸楚。

我并不觉得《氓》完全是首弃妇诗。不思其反。反是“信誓旦旦,”“士贰其行”不思,亦已焉哉!

在二三其德的男子面前,后,这个妇人不是一味忍气吞声,只知低眉顺眼,也不只是哀伤痛悔,却说“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既然你变了心,咱们的关系就此结束吧。她决然而去,需要多大的刚烈和坚强。

她果真能做到吗?方玉润认为:“虽然口纵言已,心岂能忘?”

(《诗经原始》)是的,从这女子一贯重情的性格来看,她在感情上不可能和这男人一刀两断,起码一时三刻绝对做不到。令人欣慰的是,她能够这样认识,已比《诗经》中其他的弃妇强太多。

《氓》是一首感情真挚的诗,自汉代以来,却为学者所不齿,那些经学儒生不在意女子所受的苦,却多以道德规范来观测此诗,认为是“刺淫奔”之作,朱熹甚至说:“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并进一步引申说:

“士君子立身一败,而万事瓦裂者,何以异此?可不戒哉!”

朱熹的话我看了就有火,这老家伙老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死样子,恨不得全天下女人都顺了他的意。满口“淫妇”长“淫妇”短,哪有一点饱学之士的厚道,好像全天下人都要如他所宣扬的从封建礼教出发,全体树立强烈的节烈观,整齐划一,非此不为,否则就是“淫丧”。真不知道他青春期受了什么重大刺激,思想如此顽固偏激。

还是清人方玉润比较公正,他的《诗经原始》写得也比较实事求是,贴合本意。他评说此诗“为弃妇而作也”,并以之与《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即《孔雀东南飞》)相比,认为“此女始终总为情误”,可谓一针见血。

《氓》的悲剧性,今人也不用总结了,再说也不如白居易说得透彻——“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女人解男人,总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所见也是皮毛。男人见男人,才窥得到那散落在心肝脾肺肾里点点滴滴的鹤顶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