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
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
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诉幽怀
写男女相爱撩人心意的词章不少,你情我愿我情你不愿你情我不愿一拍即合一拍两散半推半就推而不就生生死死半生半死——文字总是一面戳破爱情伪善的面具,揭露它的嗜血本质,一面又忙着为它披上象征纯洁善良的白羽衣,把它打扮成世界上最令人向往的圣物,为它摇旗呐喊。
遇见她的转眼交会间,他心神惊动。相见的一幕在脑中如风回荡,呼啸有声。她含情不语,站在那里,脸上泛起红晕,发髻上斜插着精致的头饰,像一朵带露的芙蓉一样摇曳生姿。他心有所感写下词来纪念。当时是惊喜无限,可谁又想到,这样的文字在日后看来会刺目刺心?
写男女相会,容若这一首品格出众,写的不是相思纠缠的浓醴,而是乍然相逢的惊喜和羞涩。用他自己词里的话形容就是“一朵芙蓉着秋雨”的情态,清丽可观。
当一个人内心感受越真实时,他的表达可能越会归于平淡,如这首词容若用白描生动地刻画伊人窈窕风姿似乎还不足以表达那一刻的心神激荡。接着他又极其传神地将她娇羞欲语,含情微露的情态刻画出来。这首小令词情清婉,哀苦不露。容若既能写得如此自然传神,他当时是如何被打动就不言自明了。
据清《赁庑笔记》载:“纳兰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夙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娑,居然入宫,果得彼妹一见。而宫禁森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考察词意恰是正合此词情形。
是回廊转角处的某次偶然相逢吧。在宫中?或许不是。她惊心未褪,因意外,因慌张,脸上红潮乍起,插在鬓上钗环也微微颤动。这种娇怯,落在他眼里,如同芙蓉在秋雨中轻轻颤动。
他待张口唤她,又恐两人含情凝睇的样子被人看见。心情是这样低弱而潦草。两相无语静默无言的相对瞬间,他欲近而不可近,她欲说而无可说,只有回转身,避让他。
他走过去,听见她拔下玉钗在栏杆上轻叩的声音。
那是心上不变的暗号,她知道,他知道。
这是野史,可知而不足信,只当是看现在的花边新闻,增进了解,如果一味地考据学究就没有意思了,反正逝者已矣。三百五十年后,很多事不必究得太清,如何领略容若词中意,只看读词人此时心境了。
一说此词所写乃是容若初见沈宛时,两人齐齐心动的情景,品察词意,此解未有不可。此词风光旖旎,引人入胜。最后伊人玉钗轻叩的动作更是惹人遐想。男有情女有意,若能最后执手偕老真是美事一件。然而,我更倾向于野史的说法,将词意解为与旧情人的相逢不能相认,则比一般香艳的爱情词哀苦入骨。幸福和痛苦之间,我更喜欢品读痛苦的一面,这样读起来才有感觉。
像古人说的:“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容若和谢娘何尝不是?诗人崔郊家道中落,只能把自己很中意的婢女端丽卖给有钱有势的人家。他很想念端丽,就站在马背上在墙头偷偷看她,回到家里,想起这件事,心里很难过,写了这首诗。端丽的主人看到这诗后,明白崔郊的想法,把端丽又送还给他了,成全了一对有情人。
唐僖宗时,儒士于佑从皇家宫女所居上阳宫水道下水池边拾得一片题有宫女哀怨诗句的红叶,上写着:“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原是宫人韩氏十分厌倦宫里的寂寞生活,向往宫外的自由天地,就在红叶上题诗以散愁心。萌动爱意的诗人于佑也赋诗于红叶之上从上水池传进宫内,刚好被韩氏捡回,韩氏见上面写道:“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又惊又喜。于是两人甚有默契地保持这种联系,一来一往凭借红叶传情。
这件事渐渐在宫中传扬,被唐僖宗无意中听到了,他甚觉有趣,一时龙颜大悦,便下旨放韩氏出宫,成全了两个人的婚事。
可惜,像端丽主人这样成人之美的君子已经是少,红叶传诗的幸事更是万中无一。幸福的结合要天时地利人和配得刚刚好。现实中,宫门一入深似海,萧郎从此是路人的情况还是居多。女人,财富,权势,向来都是强者据之。容若胜崔郊之才,纵然写的诗词好过《赠婢》,也无儒士于佑之运,可以红叶传情。
有时,从此生死两茫茫。绝了心念,也是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