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曾国藩集团与晚清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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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承前启后 继往开来(1)

曾国藩集团的崛起不仅极大地改变了晚清政局,且开民国初年军阀政治之先河。其中体西用、师夷制民的思想政治路线,更为其后的统治者所继承,遂成为中国地主买办阶级的政治楷模和精神支柱。他们在近代史上的作用与影响是不应低估的,直到今天仍然是学术上争议最大的一群历史人物。

§§§第一节 中体西用师夷制民

湘淮军政集团的首脑人物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人,是中国传统文化造就出来的最后一代出色人物的典型代表,不仅集中国传统文化之大成,且带头引进外国科学技术,创办出中国第一批近代军事工业和第一支近代海军舰队。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们是中国传统文化与近代科技的政治代表。然而,他们集精华、糟粕于一身,勇于内战而怯于御侮,既有成功的经验,也有失败的教训,不能不成为一群至今争议不休的历史人物。而对他们的历史评价,也就不能不成为一个极为复杂的学术问题。

我们对这个复杂问题探讨,首先从传统文化说起。

曾国藩不仅是湘淮军政集团政治上、军事上以及组织上代表,也是这个集团文化上的代表,而在传统文化的问题上尤为如此。所以,在论述这个集团与传统文化的关系时,也就不能不以曾国藩为主。可以说,在这个问题上,弄清了曾国藩,也就弄清了他们整个集团。

曾国藩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各门各派,义理、考据、词章、经济乃至诸子百家,基本采取全盘继承的方针,主张兼取各家之长,融会贯通,付诸实践。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主体的儒家文化,经过二三千年的长期发展,在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曾国藩所生活的清代,又再度辉煌,不仅鸿儒迭出,硕果累累,且品类大致齐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各种流派,几乎无不具备。他们门户森严,自相标榜,无不党同伐异,申己而抑人。有的门派如汉宋两家,甚至结为深仇,代代相报,必欲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以致并非靠书本吃饭之人如左宗棠者,也不能不囿于门户,落此窠臼。此亦可见其流毒之深。然曾国藩虽早年讲习理学,具理学家之名,但学兼汉宋尤嗜词藻,经世济用最可称道,故于各种学术流派,并无门户之见。早在青年时代,他就在一封信中表达自己的志向说,“于汉宋二家构讼之端,皆不能左袒而附一哄,于诸儒崇道贬文之说,尤不能雷同而苟随”。而自己则“欲兼取二者之长,见道既深且博,为文复臻于无累”(《曾文正公书札》,第1卷,第4、5页。)。对于经世致用之学,曾国藩尤为重视。以往学者多视经济之学为做官术,不把它当成一门学问。故姚鼐、唐鉴谈论为学之道,仅及义理、考据、词章三门。而曾国藩则明确表示,为学之道“有义理之学,有词章之学,有经济之学,有考据之学”,“四者不可缺一”(《求阙斋日记类钞》,卷上,第8页。),并从儒学创始人孔子那里找到根据,称“经济者在孔门为政事之科,前代典礼政书及当世掌故皆是也”(《曾文正公杂著》,第4卷,第4页。)。

对儒学以外的诸子百家各学派,曾国藩亦主张兼师并用。他在日记中总结自己的体会道:“周末诸子各有极至之诣”,“若游心能如老庄之虚静,治身能如墨翟之勤俭,齐民能如管商之严整,而又持以不自是之心,偏者裁之,缺者补之,则诸子皆可师也,不可弃也。”(《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咸丰十一年八月十六日。)有时,曾国藩甚至干脆把诸子学说称为孔子的意外之意,并将二者取长补短,结缡联姻,提出以诸子为体、儒学为用的主张。他说:“圣人有所言有所不言。积善余庆其所言者也,万事由天不由人,其所不言者也;礼乐刑政、仁义忠信,其所言者也,虚无清静、无为自化,其所不言者也。吾人当以不言者为体,以所言者为用;以不言者存诸心,以所言者勉诸身;以庄子之道自怡,以荀子之道自克,其庶为闻道之君子乎?”(《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咸丰九年十一月初四日。)对于墨家后学,一向为文人所不齿的游侠刺客之流,曾国藩亦有所称道,认为他们在不少方面,诸如“轻财好义”、“忘己济物”、“轻死重节”等,皆合“圣道”。“昔人讥太史公好称任侠,以余观此数者,乃不悖于圣贤之道,然则豪侠之徒未可深贬。”(《曾文正公杂著》,第4卷,第4页。)

不过,曾国藩并非平等地看待各学各派,而是各自有所轻重缓急。他认为,周末诸子“所以不及仲尼者,此有所偏至,则彼有所独缺。”(《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咸丰九年八月十六日。)故治学当以儒学为主。而在义理、词章、经济、考据四科中,则又以“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则躬行有要,经济有本。词章之学亦所以发挥义理者也”(《曾文正公家书》,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故欲治儒学必以“义理之学为先”,“取程朱所谓居敬、穷理、力行、成物云者,精研而实体之。然后求先儒所谓考据者,使吾之所见证诸古制而不谬。然后求所谓词章者,使吾之所获达诸笔札而不差。”(《曾文正公杂著》,第4卷,第4—6页。)总之,只有理学才是诸学的主宰,其他各学各科皆莫急于它、莫大于它、莫重于它,都只能起辅助作用,都是为它服务的。

对于传统文化,曾国藩不仅主张基本上全盘继承、择长而用,还主张有所创见、超越前人,具独到见解,成一家之言。在经济之学方面,早在咸丰年间曾国藩就提出,“天下之大事宜考究者凡十四宗,曰官制、曰财用、曰盐政、曰漕务、曰钱法、曰冠礼、日婚礼、曰丧礼、曰祭礼、曰兵制、曰兵法、曰刑律、曰地舆、曰河渠”。而研究这些问题,“皆以本朝为主而历溯前代沿革之本末,衷之以仁义,归之于简易。前世所袭误者,可以自我更之;前世所未及者,可以自我创之。”又说:“功成以开疆安民为要,而亦须能树人、能立法。能是二者,虽不开疆不泽民,不害其为功也。”(《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咸丰九年八月十六日。)就是说,他不仅要立功当世,还要垂范后人。在理学方面,他从程朱入手,经周敦颐、张载而溯至孔孟,称“许郑训话之文或失则碎”,程朱“指示之语或失则隘”,为学“能深且博,而属文复不失古圣之谊者,孟氏而下唯周子之《通书》,张子之《正蒙》,醇厚正大,邈焉寡俦”(《曾文正公杂著》,第4卷,第4页。)。故由此可知,曾国藩推崇周敦颐和张载,视孔孟周张为儒学正统,而许郑程朱不过是支流旁系。他的这种观点和立场,同其理学家的身份颇为不合,与其公开场合,如上述有关推崇“义理之学”的言论,亦有明显差异。或许这就是他“体”与“用”的不同吧。然也正因为这一点,他常常受到程朱信徒的指责和开革出门的处分,不承认他是理学家。在考据学方面,他由清代大儒溯至杜佑、马端临,认为“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马辨后世沿革之要,其于实事求是一也”(《曾文正公文集》,第3卷,第24页。)。故考据学的主要任务不仅在于文字训话,而更重要的则是对历代典章制度的考订。这样,就把考据学与经济之学结合起来,实际上是对乾嘉学派的一个驳正。在词章之学方面,他从桐城派人手,经欧阳修、韩愈溯至司马迁、杨雄等人,力求以汉赋之气势,矫桐城派柔弱之弊,称“艺成以多作多写为要,亦须自辟门径,不依旁古人格式”(《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咸丰九年八月十六日。)。表现出自成一家的意向。

曾国藩一生为学甚勤,不仅京宦时期严于律己,刻苦钻研,即于其后行军、作战、政务繁忙之中,亦未尝废学。他先治理学,继治汉学,对古文嗜好如瘾,探索最苦,而于经济之学耗费工力最多,其所取得的成就亦最大。

曾国藩在古文方面颇有造诣。无论在文论上或风格上曾国藩都继承了桐城派,而在某些方面则有所发展,似犹过之。在理论上,他坚持“文以载道的”“理法”,尤重“气”的作用。认为“行气为文章第一要义”(《曾文正公家书·家训》,同治元年八月初四日。),“气能挟理以行,而后虽言理而不厌”。又说,“文家之有气势,亦犹书家有黄山谷、赵雪松辈,凌空而行,不必尽合于理法,但求气之昌耳”(《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同治五年十月十四日。)。故“古文之法,全在气字上下工夫”(《曾文正公手书日记》,成丰十一年十一月初八日。)。在文章的审美方面,他还把姚鼐提出的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分别归结为“雄直怪丽”、与“茹远洁适”八字,并各作“十六字赞”加以解释。可以说是对桐城派文论的进一步丰富和发展。在文章的写作上,曾国藩颇得桐城派心传,而雄直之气则犹过之。例如他在东征太平军时所发布的反革命檄文《讨粤匪檄》,气势磅礴,一气呵成,道理说得清清楚楚,政策讲得明明白白,仅用了不到一千字,没有一定的文学功底是根本不可能的。他所写的奏咨函札,也总是平实简练,情理交融;其悼念性文字则尤为生动感人,仅从文学的角度讲,其中确实有不少佳作。

曾国藩的文章由桐城派人手,经过多年的刻苦钻研与习练,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它直接为现实政治服务,与经济之学相结合,最适于拟制奏、咨、函、札等公文,自己办理起来得心应手,也引起不少人的仿效。经过多年的选拔培养,在他的门下聚集起一大批熟悉政务的文学之士,其中尤以张裕钊、吴汝纶、黎庶昌、薛福成四大弟子最为突出,形成桐城文派的一个分支,人称湘乡派。曾国藩去世后,籍隶安徽桐城的吴汝纶成为这一门派的代表。然其文章的风格,却因无法继续像他的老师那样以气势奇崛取胜,而渐渐回归于桐城派的阴柔一路。这一新的分支也渐渐成为文坛上的陈迹。

后人对曾国藩的文章也给予相当高的评价。李慈铭称曾国藩全集为“近代之杰作”(《凌霄一士随笔》,《国闻周报),第11卷,第32期。)。梁启超谓曾国藩即使没有什么“事业”,仅就文章而言亦可“文苑”立传(《凌霄一士随笔》,《国闻周报》,第11卷,第17期。),青史留名。民国文人徐一士兄弟,对曾国藩的文章也很推崇,称“国藩文章诚有绝诣,不仅为有清一代之大文学家,亦千古有数之大文学家也。”他还把曾国藩与胡林翼、左宗棠加以比较,认为三人奏议各有所长,“均为有清大手笔”,但“若以文字学根底论”,则以曾国藩“为独优”(徐一士、徐凌霄:《曾胡谈荟》,《国闻周报》,第6卷,第33、40期。)。其门人黎庶昌甚至认为,曾国藩一扫桐城派后学之窳弱流风,“扩姚氏而大之”“使司马迁、班固、韩愈、欧阳修之文绝而复续”,“自欧阳氏以来一人而已”(《拙尊园丛稿》,第2卷,第10页。)。

然曾国藩却觉得,自己的文章还不如桐城派,尤其不如桐城派后人梅曾亮,相比之下还有不小的距离。他曾向人表示,年轻时见梅曾亮以古文名重京师,“心独不肯下之”,“今日复番视梅伯言之文,反觉有过人处,往日之见多客气耳”(《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八月二十一日。)。他还在一篇读书札记中表示,桐城张氏之“巨卿硕学”,宣城梅曾亮之“古文诗篇”,高邮王引之父子之文字训话,“实集古今之大成”。“国藩于此三家者常低徊仰叹,以为不可及”(《曾文正公杂著》,第2卷,第2页。)。至于造成这种差距的原因,曾国藩则归咎于自己的中途改行。他认为,自己年轻时曾立志以道德文章扬名天下,且已摸到门径,颇具自信。只是升迁太骤,政务繁琐,继而忙于战争,肩负重任,遂将学业搁置起来。直到其功成名就之后还一再向人表示:“人生读书做事,皆仗胸襟。今自问于古诗人中,如渊明、香山、东坡、放翁诸人,亦不多让。而卒卒无暇,不能以笔墨陶写出之。”倘自己有暇读书,较之梅曾亮、何绍基“数子”,“或不多让”(《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六月十五日、同治六年八月二十一日。)。

不过,曾国藩的文章多含反动的政治内容,不似桐城派游记之类的艺术珍品,后人对它的评价,也就不能不受政治因素的影响。即使那些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家,也很少有人将他的文章归入文艺作品之中。他的文章多年来不为文坛所重,这恐怕也不能不是一个重要原因。

在理学方面,曾国藩虽无专门著述,但亦无愧于理学家的称号。他从世界观、人生观、处世处人、个人修养到政治立场、施政方略、治军原则、战略战术乃至用人方针,无不受到理学的影响。仅就道德修养而言,曾国藩自追随唐鉴、倭仁讲习理学以来,一直按照封建道德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对一切有违圣道的思想行为,无不痛加苛责,终生未曾稍懈。仅就抽象的道德而论,曾国藩对本阶级的忠诚,脚踏实地、自强不息的精神,以及坚忍韧不拔、勤俭廉洁、忍辱负重、鞠躬尽瘁的品质,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人物中都是不多见的。因而,从“力践”的意义上看,他确实是一位理学家。至于有些晚清学者将他屏之于理学家之外,除政治因素外,主要出于狭隘的门户之见,是不足为据的。

曾国藩一生最大的成功之处在于经世致用,将中国传统文化中各门各派之长吸收过来,用于实践之中,解决当时面临的各种社会矛盾和重大政治问题。例如,他运用刑名家“重法治乱世”的思想镇压湖南人民的反抗活动,运用岳家军、戚家军的治军经验创建湘军,运用古代军事理论制定湘军的战略战术,运用幕府的形式解决战争的指挥、后勤与人才问题,运用儒家“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政治规则和中庸思想来处理同清政府的矛盾,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精神对待自己所面临的一切困难和问题,用“虚无清静、无为自化”的思想看待个人的权力消长和利害得失,以“顺天从命”的态度对待自己一生的成败祸福。总之,运用中国传统文化的几乎全部积累,成功地镇压了发展到农民战争顶峰的太平天国革命,并在统治阶级内部错综复杂的矛盾斗争中保住了自己的权位。曾国藩在近代史上之所以名声大噪,影响深远,并非出于他的道德文章,而主要在于他善于吸收各家之长,融会贯通,付诸实践,且取得显著成效。谓其集中国传统文化之大成主要在于此,而青年毛泽东之“独服曾文正”(毛泽东:《致黎锦熙信》,1917年8月23日。)亦主要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