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爱平
沿着石砌的路一直走到小镇东头,便能看到我家的老屋。老屋是小镇的结尾,自然像压轴的戏一样精彩些,屋檐差不多够着别家屋顶,厚厚的封头火墙雕着花。我在这老屋里出生的,这老屋宠了我十八个年头。
经常坐在老屋门口的是外公,我常刨根寻底:“这屋是你盖的么?”外公指指长着青苔的青砖,摇摇头:“这是老早老早的屋,比我还老呢。”我抬头望着层层叠叠的屋架,被烟火熏得发黑,外墙里木板,外公说卸下来可以作店铺的,而内墙却是土坯砌的,上面糊着一层又一层的旧报纸,我每年年三十都要忙着帮糊墙。每加一层报纸,我就大了一岁。
外公围绕这老屋,可以掏出许多的故事。从门前的石板上可以踩出一个故事,从山墙上可以看出一个故事。
“又是一个故事。”外公讲开了,“我们老百姓住的房,按规矩是不能刻龙雕凤的。可是,你知道我们这座小镇的地位吗?很久很久以前,这儿住着一个叫刘秀的人,后来在这儿招集人马,成了东汉的开国皇帝。那山上便修了一座殿堂,这镇上的房子,也可以有龙凤了。而且我们的小镇像条船,那山上的寺庙,便是船头,东头那棵大榕树是舵。”
“那么我们老屋就是船尾了。”我想。外公眯起眼睛喃喃地说:“可惜,山上的庙,被砸了。”在我小学五年级的那年,大榕树也被伐倒了。这座小镇,只剩下了船身和船尾,也带着累累的伤痕。
老屋载着我,飘过流逝的岁月,老屋是我的宫殿,我的幼儿园,我的游戏场,我的迷宫。那出挑的飞檐是我的玩具鸟么?柱下的石鼓,成了我的小凳。那青砖墙面,也被我当作图画本。幽暗的阁楼,又藏着我多少收集来的秘密。
老屋毕竟老了,常漏雨,每年都要检修。而冬天,朔风透过门板缝,吹得人发抖。我们又搭起了顶棚,又封了门缝,尽管如此,家人对老屋的庇护感到满足。许多人羡慕我们家老屋呢老屋的环境,充满着小镇上恬静闲适的气氛。门前的小街,逢热集便有许多乡亲赶集。冷集时又冷清地自在。常常隔了一条街同对门唠叨。隔壁的茶馆整日烟火不断,却并不喧闹。
老屋的后园是我的乐园。虽然没有百草园中的何首乌,却生着又粗又高的榆。后院墙外便是荷花池,那是古时候的护城河。我下去采莲蓬,没人管得了。可惜我不会钓小鱼,只会捉青蛙,而捉青蛙会遭骂的。
家里在后园辟了菜园。爸爸是教语文的,常常在后院念:“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后来菜园变成了宅基。小镇上又建了新房,却是青瓦土墙的。
外公常叹息:现在盖不起这列架大屋了。那时候镇上的大人们常检查街容。家家把门板刷白,再写上标语。有些人还涂掉了墙上的图腾:“那是四旧。”外公不喜欢白的,用染坊里的染料刷成紫蓝,却挨了批评。标语一年一年地换,染料也终于不能耐久,被雨水冲净了,还是老屋的本面。外公也在前几年永远离开了他住了一辈子的老屋。
我别了敦厚的老屋,别了亲切的街肆,进了高楼林立的校园。在这里,我了解到老屋的渊源。我家的老屋,是典型的楚风格民居。所谓“列架”,是穿斗式木结构架,这种木结构架已有几千年的历史了。老屋屋顶称“硬山”,台基称“须弥座”,还有斗拱、雀替、吻兽许多名堂。我的教科书上这样评定的:“它是我国劳动人民创造的灿烂文化的一部分。”
我们国家的“老屋”——民居,丰富又奇特。北京的四合院,浙江的马头墙,苏州的园林住宅,还有傣族的吊脚楼。我对老屋的情感蔓延开来,遍及到庇护华夏子孙的各种民居。独特的文化常使我惊叹祖先的匠心。
暑假回家,妈妈告诉我,我们要搬到学校去住,神情并没有乔迁之喜。
“这屋不是挺好么。我假期住。”“可是,你又不常住,常空着会坏的。卖屋的钱,存下的利息就够你念书用了。”
爸爸说:“并不是有人喜欢这屋。只是有人看中了这块地方。”
妹妹也凑热闹:“哥,等你毕业,给自家设计一个别墅般的房子,不好么。”
我无话可讲,现在根本没人羡慕我们的老屋了。别家的楼房,早比老屋高出了许多。
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哪里来的怀旧情绪?难道市民们从老屋搬进新楼是一个退步么?我的未来,是一个现代化城市的建设者,却如此怀有对钢筋砼的抵触情绪,可笑。
是的,低矮的居室,简陋的设施,曾占主导地位的木结构是结束了。而我们的传统文化却并没有结束。现实却在嘲弄我。没经装修的楼房裸露着刺眼的红砖。经过装修的却显耀着单调的水泥抹面。通向白水寺的路是笔直的。那儿的寺庙正在复修,光武帝的故乡,当然不能怠慢,而似乎只有上山看了庙宇和殿堂,才能体会到我们这座小镇的历史。而一入小镇,那纯朴的民风,那雅致的古味,荡然无存。我们那引以为自豪的老屋,也难脱厄运了。
文人墨客的笔,常偏爱故乡,鲁迅爱写百草园和三味书屋,老舍爱钻北京的四合院和小巷,画家笔下画江南水乡,摄影师镜头对着北国古镇。那是因为这中间有丰富的中华文化的内涵。形式是演变的,内涵却要延续下去。
我又不得不承认现实给人们的某些满足感。隔壁的项老二,盖起了红砖瓦房,二层楼的。常抱了儿子冲着我家的屋脊笑:“你们也该鸟枪换炮了。”
“还真舍不得这地方。”妈妈说。
老屋仿佛不知道自己的命运。静静地立着——已经不能是伫立了,而绝不是龟缩。几只小鸟落在飞檐上,叽叽喳喳。马头墙上的雕花,沿街的石刻,虽岁月已久,却清晰可辨。过几年,飞檐,马头墙,雕花都不存在了,小巷也会消失的。我又突然觉得,某些文化并非那么容易消亡,在我们时代的过程中会有很强的生命力。我的头脑中不是烙下了印迹么老屋是不会消逝的。至少它会留下许多东西,正如中国画的发展一样,正如传统的各种艺术一样,我们的建筑文化也应该保留特色。
我感到一个未来建筑师的责任,感到对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的责任。
我才知道。我对老屋的感情已经不是孩提时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