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醒时分(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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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银手镯

文/艾华

外公把银手镯给外婆温柔地套上,然后他踏上长途,一去不回。外婆丰腴的手臂在银手镯里日益枯萎,最后悄然滑落。银手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圈银白的光芒微微颤抖。

母亲长得美,她捡起银手镯,随手一放,立刻就将它忘记了。谁要那个东西呢?她想。

父亲对母亲说,我这就要走了。母亲想了想说,我跟你去吧,总有回来的时候。母亲坚定地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想到她会在贵州山区生下三个儿女,并且再也没有回到她的家乡,重庆。

村里的孩子们看到母亲,瞪圆了眼睛说,天哪,莫不是观世音娘娘来了哟!有的孩子就说,不对,那是蛇仙变的白娘子。一个月后,母亲成了孩子们的师母。父亲说这些娃娃们不学文化不识字,以后怎么办呢?于是他在一天的辛苦劳作之后,就着煤油灯,给光着脚丫的山里孩子们讲《三国演义》,讲大山外面的世界,讲加减乘除的四则运算。母亲一边补着衣裳,一边低声哄孪生的儿子睡觉。她熟练地在针尾打个线结,把补缀好的衣裳放到一边。圈里的母山羊就要下崽了,母亲捶捶酸痛的腰,系上家织的土布围裙,准备着度过又一个不眠之夜。

母亲的儿子们一天天地长大了。村里的口粮不足,但给父亲当学生的孩子们总坚持要给父亲带一根苞米或一块红薯来,哥儿俩吃着苞米和红薯,长成了黝黑结实的山里孩子。父亲在劳作之暇,和母亲在山里林木幽深处信步闲游,父亲特别爱暮色迷离的黄昏,说在那样的氤氳流淌里,母亲便像“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神女。母亲就笑道,那你是宋玉还是楚襄王呢?父亲便执了母亲的手,敛容正色道,我不幸为牛鬼蛇神,又何幸为大双小双之父!母亲就说,那么那句词也改一改吧,“旦为君生,暮为君亡”。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外婆的银镯子那灼人的光芒划空而过,清朗的夜空,一颗流星画出了一道美丽的弧,女儿就像一粒种子,孕育在母亲的腹中。

女儿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她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母亲就永远消失在大山的深处。村里从此起了种种传说,孩子们说师母去找老师了,老师没有死,他的病好了,老师和师母在山里面过着幸福的生活。大人们说莫乱讲,那女人怕是回重庆大城里去啦,她不要娃儿了,她受不得这种苦。老人们暗地里叽叽喳喳,那女子怕真是蛇仙变的喀,心倒是好,就是会克夫,那天晚上喀,她的屋外面起了好大一道白光。

女儿结婚的时候,除了外婆的房子,什么都没有。她在墙旮旯里发现了银镯子,女儿仔细地拭去厚厚的灰尘,把银镯子戴在自己的腕上。这是外婆送给我的。她对丈夫说。为什么不是母亲呢?丈夫问。“我没有母亲,”女儿断然否定,“我是外婆的孩子。”

女儿上班下班,过着平常而琐碎的生活。她总是早早地起来买菜,晚上一分一厘地计算着家居的出息,在拮据的日子里,她像燕子衔泥一样一点一点筑起自己的小窝。

女儿的丈夫在灯下啃着厚厚的书籍,为圆大学梦而做着准备,他无暇说出“红袖添香夜读书”这一类的话,女儿也不知道她灵巧转动的手指与母亲何其相似。秋天的毛衣织完了是冬天的,三餐而外又是一个三餐,日子像涌动的暗河,平静里孕育着波涛汹涌。终于有一天,考上大学的丈夫对女儿说,我们还是分手吧。银手镯像一面镜子,映出女儿蓬乱的头发和陈旧的衣着,女儿关于家的梦想在那一刻怦然断裂,撕裂心肺的痛苦让她猝不及防。但是女儿的脸上淡如止水,她在离婚协议书上平静地签字,签字的手上,银手镯波光粼粼。

女儿和许多纺织女工一样,像潮水一样地被迫下岗。在烈日炙烤的公路旁叫卖,在洗得双手发白的碱水旁呕吐,女儿的身心都愈加粗糙,但是女儿那一双母亲的目光,却始终柔和如三月碧草。

当第一声啼哭迎来破晓的黎明,当第一朵奶花绽开在婴儿的脸上,女儿在那一刻,彻底迷失了自己,女儿的生活里,从此只有一个人,只有她的哭,她的笑,纯如天使的一举一动,只有女儿的女儿。秋天的毛衣织完了是冬天的,三餐而外是又一个三餐。

满岁的时候,女儿的女儿在各式各样的物品中蜿蜒爬行,她绕开小算盘,绕开书本纸笔,绕开模拟的宇航仪,听诊器,绕开一切可以预示她以后似锦前程的这个或那个。女儿的女儿一双小手准确而牢固地抓住了女儿腕上的银镯子,银镯子银白的光芒微微颤抖,遮盖了女儿脸上的悲悲喜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