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新龙
我一直以为,努力只是一种习惯,不需要理由,而现在我才明白,我的努力,只为了换他一个微笑。
褪了色的土黄色上衣,被一副干瘪的骨架费力支撑着,肥大的裤腿和着走路的节奏上下抖动,却不见里面包裹着什么,他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过这段并不长的路,对了,还有那本书皮早已褪色的化学书。他日复一日地走过去,却从来看不到相隔不远的,对面楼上的我。
我曾经看着他就这样迎面走来,深陷的眼窝,凸出的颧骨,还有和身材并不很相称的宽大衣服,好像不费力就能把他捏碎似的,没有表情,却看不到一丝颓废。走近了,他会给你一个微笑,不做作,不过分,刚刚露出那两排不整齐的牙齿。这样的笑容不迷人,不帅气,却深深刻在我眼底,直到现在,还不时在眨眼的瞬间浮现出来,挥之不去……谁又想得到,初次见他,我还以为他是个不会笑的人。
那是我的第一节化学课。走上讲台的他,毫不出乎我的意料。成天站在实验室里,饱受二氧化硫之类气体的熏陶,大抵不会太健壮;而他说话也恪守节约药品的原则,连自己的姓氏都只字不提,这多少让我们觉得太过安静了。直到他拿着那本旧得发黄的书走出教室,都未见他嘴角向上翘过哪怕是半个角度。
直到一节自习课上,他用一秒钟一个字的语速读了我作业本上的一句话,他的眼光从作业本移动到我身上,这让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也许因为瘦的缘故,他的眼光给我一种扑面而来的寒冷。之后,他的面部肌肉居然收缩了一下,说:“你想想我们做的那个实验……”于是我在知道化学反应后原先的物质已经不存在的同时,知道了他是会笑的。
照样在他上课的时候,我们看不到他笑,不过他有一种除了笑以外不让课堂死气沉沉的方法,让我们不得不相信他的课我们确实爱听。可惜那个方法我到现在都没悟出来。
如果不是他成为我们的班主任,我恐怕早就淡忘他的微笑了。
消息来得很突然,但这至少让我知道他姓梁,还有,他教初三化学已经七年了。另外一个朋友对我说,他是华东师大的高材生,我当时是不信的,高材生怎么会到这个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教初三呢?况且七年了连个优秀教师都没评上?然而因为事实的存在,我还是信了。
之后的每天他都按时看我们早读,看我们放学,看我们的成绩,看我们的排名,仅此而已。
有梁老师做班主任的初三是快乐的,因为他说话的节约,我们听不到责怪,也听不到唠叨。还有他对流感的敏感,让我们隔三差五就有几天没有班主任的管束。
听不到责怪的我们惟恐天下不乱,在努力对付漫天飞扬的试卷的同时,也在考虑如何制造一场暴风雨。
第一次,我们在教室里搞“实弹演习”,电线便成了最初的受害者,可怜的灯管只好以桌子作为自己另一头的支撑,这样的事情在初二发生过一回,然后因为班主任连续一个星期的“教育”,在一个月之内大大小小的违纪现象都消失了,可惜我们的梁老师只说了一句话:“班长,下了两节课找校工修一修。”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没过多久,两个同学打架被年级组长撞到,交于梁老师处置,我们可以看到梁老师的进步,至少,他在思品教育课上给我们讲了一个因为打架而中考落榜的故事,大概有100多字吧。
之后梁老师的好脾气就一传十十传百,成了一段佳话,于是有他的自习从鸦雀无声到窃窃私语直到蛙声一片。我们终于听到梁老师生气地大喝一声:“说什么说!”之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在沉默后,他终于开口了:“放学吧。”第二天,他依然沉默,自习鸦雀无声。
我反而觉得他可怜了,本来就瘦得典型,还要受我们的气。不过没办法,因为他要赚每月80元的班主任工资。
然后我们就再没有闯祸,因为我们知道了,梁老师也是会发火的。我只是想不通,曾经在老师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批评教育”下依然面不改色的我们怎么会怕梁老师那不失温柔的“火气”。
然而,现实和理想的差距第一次以他为催化剂呈现在我眼前,这给我快乐的初三生活添上一笔无奈的回忆。因为一个本该属于我的名额被奇怪地加在别人名下,让我笑不起来。或许是因为看惯了我的笑脸,他还是看透了我的不快。那天晚上,我正准备从他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他叫住了我。我清楚地听到别的老师在问他:“小梁,还不走啊?”我想逃,却逃不掉。他那犀利而充满关爱的眼光让我想哭。“有事吗?”我依然设法摆脱这次不愉快的谈话。“没有,我只是看你有点不对劲。”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沉默,等着所谓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之后,他尽量用委婉的语言让我接受,不是付出多少就能收到多少回报的。可惜也许是因为当时的固执,也许因为他说得依旧不多,我只记得我还是哭了,这是我懂事以来第一次在老师面前掉泪,泪水的另一边,他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可我什么也听不见。
走的时候,我问他:“能看得出我哭过吗?”“看不出来,你没哭多久。”他依然微笑,我也笑。
从学校到家那15分钟的步行,我脑子里反复浮现的不是那个已经失去的无足轻重的曾经,而是梁老师的笑脸。我忽然想起,他从固执到无奈,从不平到认命,又经过了多少这样的夜晚呢?不是吗?他本应比现在过得更好的。
不过付出还是会有回报的,他现在有一个温馨的家庭和一个可爱的儿子;我也因为这件事轻松地看待中考,最后毫不费力地考回了母校——被认为是全市最好的高中。临别时,我们看到了他的微笑,这是他第一次冲着全班同学微笑。
……然而现在,我却只能趴在教室门口的栏杆上,等待那个熟悉而遥远的身影,努力看清那模糊的侧脸,幸福而无奈地回想那平淡和蔼的一丝浅笑。有时候忍不住跑过去,怀疑那迎面而来的微笑是否真实。我知道,这已经是学校的最后一届初中了,我早就明白哪怕只是那模糊的身影,也会消失不见的,但没想到这么快,甚至等不及我亲口对他说声“谢谢”
于是我怀着莫名恐惧想着不远的将来,我们走的不再是同一条路,进的不再是同一扇门,想的不再是同一件事……只有那不加修饰的微笑,还会永远刻在我眼底,在眨眼的瞬间浮现,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