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华
奶奶没有上过学,只认识一个字,就是她的姓氏“鲍”字,而且知道“鲍”字是由一个“鱼”字一个“包”字组成。但若把“鲍”字拆开来写,她既不认得鱼字,也不认得包字。因为没有文化,所以她很少看现代戏和电影,偶尔看一回,还常常将戏名记错。譬如《六号门》,她总说是《六号门口》。“文革”中有一阵学习小靳庄,人人唱戏,个个作诗。奶奶被挤兑得没有办法,创作了她平生唯一一首诗,是歌颂“大跃进”的:
大跃进,我知道,黑白天,不睡觉。
爷爷去世时,父亲不满周岁。孤儿寡母,住两间破草房,租别人半亩地,吃糠咽菜过日子,没人瞧得起。正因为如此,奶奶一生最珍惜的,是别人的帮助和尊敬。几十年中,谁帮助犁过一回地,谁接济过一升红高粱,谁给父亲做过一双鞋,甚至哪一个有身份的人同她打过招呼叫过一声“菊嫂”,她都铭记在心。
奶奶渴望得到尊敬,她也最尊敬别人。她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她平生只住过一次医院,竟然和同屋的病友住成了“亲戚”,多年来往不断。我们村处在县城通往城西几十个村子的交通要道,下雨天,奶奶不只一次让不认识的过路人到家里来避雨,还要捧上一碗白开水。对于乡亲们,凡她能做的,更是有求必应。但不论给谁帮过忙,事后她从不提起。
我断奶之后便由奶奶带着,日夜不离。五岁那年我生了一场麻疹。那时正是大跃进的年代,母亲带着吃奶的弟弟去出河工,家里只剩下我和奶奶。村里办起了公共食堂,不仅集体做饭,而且必须集合起来吃饭。家里没有一粒粮。其实,有粮食也做不成饭,大炼钢铁,早把饭锅给砸烂了。我发着高烧,外边下着雨夹雪。这个样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到食堂去吃饭的。奶奶央求管食堂的,准许把我那一份饭打回家去吃。对方坚决不答应。奶奶没办法,只好回家用一件棉斗篷把我裹起来,抱着我向外走。风雪迎面扑来,奶奶在风雪中边走边哭:“豁出去吧,孩子。能活下去,是你命大,有个三长两短,奶奶跟你一块走……”
当天下午我的病急剧加重,晚上已昏迷不醒。请来一位老中医,老先生只说了一句话:“当死的治吧。”我自然活过来了,但奶奶为我蒙受的屈辱,却在我幼年的心灵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迹。
我最早出来工作,是在公社当报道员,每个月从社办企业领取18元津贴。因为工作卖力气,春节时公社发给我10元“困难补助”,以资鼓励。发钱时,公社书记对我说:“家里还有奶奶哩,老人一辈子不容易,这10块钱买点肉,回家让奶奶好好过个年吧。”回到家,我把书记的话转告了奶奶,奶奶听后热泪盈眶。整整一个春节,她想起来便笑,说:“连书记都知道你还有奶奶哩,遇事把你奶奶举在头里……”
我们兄妹都长大了,先后成家,都有了孩子。昔日孤儿寡母,今朝四世同堂。奶奶一天比一天老了。终于,她病倒了。我回去看望奶奶,她攥着我的手,让我陪她说说话。一说起来,仍是重复了多少年的那些事:苏家庄某某人帮咱耕过地;西关里某某人接济过咱一升红高粱;县医院老院长沾亲戚,见面老远就喊“菊嫂”……还有王书记,记得不,给你钱让你买肉,说家里还有你奶奶哩……奶奶边说,我边点头。
奶奶又说:别嫌奶奶絮叨。人这一辈子,给别人帮过忙的事,心里别记账。既然当初愿意帮,就别图报答。这种账记的越多越清,越觉得满世界都该你欠你,都对不住你,自己给自己心里找病。一辈子多想想别人如何帮咱,敬咱,心里宽敞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