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德忠
有一件小事,确实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是,却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的老家,绍兴乡下的华舍镇,一个十分典型的江南水乡。那时,母亲在一家食品厂打工,这个厂与家只隔着一条河。说是食品厂,其实就是进行农产品的盐渍加工,整天与水啊、盐啊打交道,所以,只要上班,母亲总要穿双雨鞋,围个橡胶裙子。到了农产品大量上市的季节,工人们便是最忙碌的时候。大家得挑着百十来斤的担子,从船上挑进厂里。我记得每天母亲一下班便动弹不得,真是辛苦得不得了。钱来得不易,使得家里养成了勤俭节约的习惯。从我懂事起,就知道,除了上学交学费和必需的学习用品外,其他是不可随便开口的。因此,我们兄妹三人都习惯没有零花钱的。就是遇到过年,正月初一早晨,翻开枕头底下,会有一角钱放在那里,那是父母给的压岁钱。但是,大多也只能在口袋中放一天,到了傍晚,都去交还给母亲了。
然而,偏偏有一件事情,让我打破了规矩。也永远留下了我对母亲的愧疚。
那大约是上世纪60年代末,城里书店来了几个人,那时叫“送书下乡”,就在镇上的小学校内,这个学校,早年是寺庙,后改造的。
我得知这个消息后,非常开心,当即急匆匆地奔向学校的书摊。
确实的,确实有许多书,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书,一本一本已经整齐地放在并列着的课桌上面。特别是你可以任意地一本本地翻看,不需要问“我想看这一本可以吗?”敞开售书在当时是很少见的,不像现在有个超市,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翻看。
我贪婪地一本本地翻看着。几乎没有一本不喜欢,因为那时能看到的书太少了。看着,看着,我感到这个小书铺确实在是太可爱了,天下怎么还有这么多的书。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只能如此翻翻看看而已,不可能买一本带回家的。
我如饥似渴地翻看着,我告诉自己,要翻个痛快,看个痛快,书嘛,看过了,也就是自己的了。
但是,当一本《外国短篇小说集》映人我的眼帘之后,我已经完全激动了。“外国”两字就非常震撼,当时,我们不可能见到外国的小说的。特别是这本集子里,罗列着我依稀知道的许多大作家的名字:莫泊桑、契诃夫、屠格涅夫……我急切地翻看书价,1元1角钱。我傻眼了,这个数字在当时可以管全家2—3天的生活,作为长子,我非常清楚这一点。我不由自主地放下了这本书。但是,想得到这本书的欲望又促使我再次地捧起它。我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我实在太喜欢了,我手中第一次真正地捧着有着莫泊桑写的小说,我已经舍不得再把它放下了。我已经产生了想买这本书的念头。与此同时我想要去找母亲了。只有母亲能帮助我。
中午时分,母亲刚好从食品厂下中班回家,全身湿漉漉的,双手脏得很,雨鞋还穿着,眼睛有明显的劳累感。我看到母亲后,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不敢开口。中饭后。我又跑回了书摊,我又翻看起这本书来,我想,看几篇也好。我越看越放不下手,确实爱不释手,想想书,想和母亲去说,想想母亲,又感到万不能说。我十分的无奈。
但是,这本书对我诱惑力实在太大了。我得到这本书的欲望是那么的强烈。忍不住又一次跑着去找母亲。当我远远地看到母亲挑着担子从船上走向跳板的时候,我的眼睛模糊了,我没有再跑向母亲。
就这样,我中途反复地打着来回,矛盾地思想着。但每一次,我都浮现出母亲劳累的面容和低微的收入,以及平时家里那种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场景。
我不知道最后是如何战胜一切迟疑的,我决定用全部的决心鼓励自己,去向母亲开口;我用心安慰自己,母亲希望我读书的,这是买书,不算乱花钱。
我再一次地走向母亲。
这次,我见到母亲,我大着胆,只怕自己又退缩,迅速地用最急促的话完成了我的要求:“妈,我要买本书。”妈问:“什么书?”“一本外国人写的书。”“要多少钱?”“一元一角。”母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略略犹豫了一下,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用塑料纸包着的一个小包,翻开塑料纸后,从里面抽出了我要的钱。
我再一次飞也似的跑向书摊。忽然,我停住脚,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母亲还站在那里,看着我。我不知道,此时的母亲在想着什么。
我终于买回了这本小说集,蓝色封面的装帧,美丽极了。
现在,我总会时不时地想起曾经有过的这一次购书的经历。虽然那只是一件小事,却深深地嵌入了我的心里。我热爱书,因为我觉得书里,有着我母亲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