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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兵马俑

文/学群

这是一支来自两千多年以前的军队。从始皇帝那里出发走到今天,他们早已忘记为什么来到这里将要走向何方,手中的兵器已不知去向,衣装上的颜色也已褪尽,唯一不变的是当年排定的姿势与行阵。

在一号俑坑,他们排成一个长方形军阵:三列弓弩手组成前锋,三十八路战车与步马相同的纵队构成主体,其左右两翼各有一列朝向外面的步兵,后卫是三列面向后方的横队。在二号俑坑,他们排成四个方阵:驽兵阵、驷马战车阵、战车步骑结合阵、骑兵阵。四个方阵合则为大阵,分则各自为战。在三号俑坑,一些没有脑袋的人物很认真地站立在那里,排成指挥部的格式……八千兵马,身着不同服饰,面带不同表情,摆出不同姿势,朝着不同方向,定格为一组杀伐的方阵。

我忘不了那一双双呈抓握状的手——空空的手,握成一种呐喊,呼唤着刀锋与血!正因为手里没有什么,任何一样东西,一到手就可以是兵器。既不知道为什么杀伐,也不管杀伐的是谁,只要能杀伐就行!几千年的岁月,就这样一路浩浩荡荡杀伐而来。

汉字中的“兵”字,既用来指杀人的兵器,也用来指抓握它的人。事实上,一个使惯了器具的人,到头来自己也成了一件杀人的器具。

这是一尊将军俑,方头大脸宽肩膀,壮硕的身躯,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杀人在他那里早已算不了什么事情,或者说,杀人才算得上正当的事情。那一尊是一名下级兵俑,看样子像一个屠夫,杀过马,杀过猪,在家大概没少打老婆,现在改作杀人,不知杀人是不是比杀猪来得容易?而另一尊跪射俑,用一句时兴的话叫做:时刻准备着!他右脚跪地,左腿屈起成为手的依托,这样就使他容易命中目标,对方却不易射着他。

他还完全是一副毛头小伙的模样,显得单瘦而毛躁。正是谈恋爱的年纪,他手里拿的不应该是武器,他应该拿上一支彤管,俟静女于城隅。或者干脆去偷情。像他这样年纪,有的是劲,所谓“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女人的肉体会教他慢慢地懂得生命。偏偏是在不懂得生命的时候,让他拿起了杀人的武器。瞧他立射时那股娴熟劲儿,射杀起来一定又准又狠。他还没有铠甲之类,假如屡屡不被射中刺伤,总有一天,会有一顶冠戴到头上,彩色的鱼鳞甲也会挂上日渐变粗的身躯。这时候,他统率着成千上万的兵士,杀人已经成为他一生的职业。他大概也学会了用刀剑威逼女人去做那件事,让女人在他壮硕的身躯下发抖。甚至,他还会在完事后给那个女人一刀。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宰杀也成了他表达喜欢的方式。

也许该说说那些文官俑:在这样一支强壮的杀人队伍里,一位文人能做些什么呢?读过的仁义道德有什么用呢?诸子百家的雄辩又有什么用呢?那些站出来说话的人已经被活埋,能活下来,而且还做成一名文官,真是万幸中的万幸。身着交领右衽长襦,足登齐头方口浅履,袖手而立,眉眼间还带些思考的痕迹,那都是往年的遗迹,谦卑和恭顺已经成为面部的大势。在一套文官的制服,还留存春秋战国时代的灵魂,那只能是一种灾难。他所能做的只能是点点头哈哈腰,为杀人找出一些理由,为杀人的人唱唱赞歌。

杀人需要一整套的器具,也包括文官。

已出土的秦兵器有十多种,可分为三类:在双方一伸出手就可以握到一起的地方,有剑和吴钩一类的短兵器来进行面对面的砍杀。手伸莫及的地方,有矛、戟、戈、殳、铍、钺等长兵器——加上手柄之后,可以供一个人杀伐的半径又长了许多。超出手柄的长度之外,还有弓、弩等远射兵器。

我仔细观看了那种叫做铍的东西:尖利的锋,很适合刺人柔软的肉体。两边薄而锋利的刃,可以朝不同的方向砍劈。还有吴钩,一条很美的抛物线,一件近乎完美的艺术品,几乎没法相信它是用来杀人的——可确实是用来杀人的,大概染上殷红的血以后,它会更漂亮!弓箭提供的是一副奔走的形象——人类的智慧使它越过一段长长的距离,走人人体。秦始皇帝陵的杀殉墓有一具头骨,颌骨部分插着一支铜箭头,齿臼呈嘶叫状,让人想起这具头骨也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中箭以后曾经痛苦地喊叫。这临终的痛苦是如此深刻,透过皮肉一直铭刻到骨头上。皮肉消失以后,骨头的痛苦摆在两千年以后,让人触目惊心!需要说明的是,这个人被箭射杀,最后又被肢解,他用的应该是刀剑一类。不知当中可曾挨过一戟?果真如此,则三种兵器全都在一个人身上派上用场。

从短兵器到长兵器,再到远射兵器,人类的一次次进步使得杀伐的距离越来越远,被射杀的人愈来愈模糊,直至一点也看不见。

一个被刀剑腰斩的人蘸着自己的鲜血一连写下一串“惨”字,大概可以打动许多人,甚至连刽子手也会惊惧。与之相比,一座消失在核武器下面的城市又怎样呢?除了壮观的烟与火,你看不见别的东西,没有血,没有痛苦,一切不过是揿一下按钮而已。第一枚投向人类的原子弹,甚至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小男孩儿!小男孩儿落地之后,一座城市消失了,仿佛从来就没有过。

两匹马争着做首领,解决的办法是由这两匹马来打斗一番。不关其他马的事,它们照常吃草。一匹马打赢了,赢了就来做一阵子首领。另一匹马输了,输了也就输了,暂且到一边去再说。猴王争夺战,也大致跟这差不多,由想做王的猴子自己开仗去。所有的老虎都想做王,那就弄一块地盘自己做自己的王好了。

人可不是这样。有两个人抢着做皇帝,出来较量的却不是这两个人,而是成千上万并不要做皇帝的人。而这千万人的较量又不是一般的较量,是流血,是残酷无情的杀戮,是大批量的死亡。无数不相干的人死去,供那个做皇帝的人骑马或坐车出来,站到高处挥一挥手。两千多年以后,无论出现在哪里,秦始皇总是高车大马出奇地高大。那些被始皇帝用来杀伐的兵马俑,则是按照实际尺寸量身制作。

除了帝王争夺战,人类还会为许多其他的东西自相残杀,有时甚至仅仅为了好玩。翻一翻我们手里头的史籍,哪一页不在杀人?杀人杀到精彩处,哪一处不为人所津津乐道在影视时代,几乎每一座电影院、每一部电视机都在演绎杀人这桩顶好玩的游戏。胡亥要杀公子扶苏、将闾、昆弟,将闾仰天大呼者三:“天乎,吾无罪!”将闾真是太傻。那些消失在现代武器下的人们比他来得爽快,他们连一句呻吟也没有留下。

想来人倒是跟蚂蚁有些相像。一种气味决定一些蚂蚁是工蚁,另一种气味决定另一些蚂蚁是兵蚁。正像兵马俑总得打仗一样,因为有兵蚁,蚂蚁常常展开集团军作战。当然,它们现在还没有弓弩,没有原子弹。看着众多的蚂蚁杀得难解难分,其实不必去问它们究竟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