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闻宇
渠首溯古“江南”,是迷人的;“塞上”,则使人想到亢旱、瘠寒、苦涩。在“塞上”粗犷的肘弯里搂一个温柔似梦的“江南”,那情景会怎样呢紧紧偎依在黄河母亲怀抱里的“塞上江南”,上起沙坡头,下至石嘴山,青铜峡居中,为其枢纽。青铜峡景色,确实别致,满眼是格局齐整的水田,是绵绵芊芊的鲜嫩嫩的绿色,蛙鸣远近,白鹭飞飞,活像江南。细细看去,却又有别于南国水乡的妩媚俏丽,与青翠可人的杏花春雨、小桥流水异样。
黄河在积石山峡里拍遍了涡眼怪石,在陇原深谷中弹簸过羊皮筏子,肆虐撒野,骄纵惯了,在宁夏叉成数股突然上岸,一下子也还拢不住心性,在渠道里,色调仍是浑黄,一轮套一轮的漩涡似敛非敛,行进中也还喑呜,喑呜中已降低了愤怒宣泄的音律。渠堤上高柳清风,对面一头油亮的小毛驴远远拉着辆平板车走来了,车上却怎么也瞧不出人影,近得跟前,才发现一个汉子头朝前躺在车厢里,长腿耷拉在车尾,敞怀兜风,仰面朝天,半眯住眼睑,看簇簇柳团在天空旋转,瞧缕缕白云在柳隙间浮游,优哉游哉,忽觉着柳和云慢了、缓了,顺手一抬右膀,捏二尺长一截木棒随便往脑后一抡,半眯的眼皮动也不动,棒儿在浑圆的驴臀上敲个正着,驴儿的四蹄倏然又殷勤起来,“沙沙啦啦”,踢得鸟蛋样的石子儿乒乓乱溅。好小子,紧傍轱辘的渠水丈多深,也不怕驴儿恼了,连人带车翻倒在黄浪浪的水里去……渠渠流水,尽是从落差骤降二十余米的青铜峡口堵上来的。唐徕渠,全长四百余里,别络分流,通体叉开大小支渠551道,为西北第一大渠,石垒的迎水坝插进黄河五里许,斜分全流的五分之二,水势登岸之勇迈凶猛,见者无不骇叹,词语却不好形容。河东的汉渠,乃吴忠、灵武两县的命脉,其迎水坝远逼于各渠口之上游,永无干涸之患。与唐徕渠比肩同流的惠农渠、汉延渠、大清渠、西干渠,与汉渠并列的秦渠、马莲渠……像分舞的一条条蛟龙,抬首伸颈吮吸着大河,扭躯摆尾于漠漠平原,将生命与春色匀匀地挥洒在朔方的土地上。1967年,青铜峡水利枢纽工程建成后,渠首改为电站尾水供饮,一尊尊龙头式的迎水坝,尽兴潜人了库区,老龙似的盘踞在水底。
在苦窖的朔方版面上,倘没有莽荡的黄河水,任何丹青妙手也绘不出这幅鲜丽而朗廓的北国江南图。吴忠县曾有个巴浪湖,是各支渠的退水汇成的,只因养分被大田滤过,色样清净,微含了碱性,俗称“乏水”。清顺治初,以此湖为源,开了一条天水渠,乏水人垅,浇出的田禾就瘦蔫蔫的。这严峻的一页,是现实特意留给史籍的一条活的注释。《史记·主父偃列传》载:“地固泽,碱卤,不生五谷。”《朔方道志》云:“上者砂砾,下者斥卤。”这类地脉积寒、风沙摩挲的不毛边塞,“必得河水乃润,必得污泥乃沃。”显然,是黄河大踏步地挟来了陇原上蕴蓄的肥沃,随流波动的油一样的肥沃,足以收敛糙涩碱卤的神奇的肥沃。
“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其间的奥秘,老祖先早有研究。“闸分天上水,工自古人奇”,秦渠,据说开创于公元前214年,始皇帝初定天下,命蒙恬营边于塞北之际;汉渠,开创于公元前119年,武帝平定匈奴之后。草创过于杳远,史料茫昧难考,于是起了争执。前年五月,一位教授抒发高见,说是秦在统一六国之前,就开了规模庞大的都江堰、郑国渠,而青铜峡渠首的布置符合科学原理,与秦代技术水平相一致。听这口气,宁夏渠道的来路比一般古物古董还要古。同是老祖宗留下的古董,际遇很不相同:此地凸起的明代长城被遗弃了在冷落里沉默着;而凹下的渠道,正生机勃勃,是一曲曲高歌向前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