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深一
娇小的童侣多少日日夜夜,几番风风雨雨。云山重叠,劈山铺路。沧海浩瀚,横海远航。终于,从归人的隐约传语,报刊的片断转述,依稀又听到那亲切的声音,仿佛又望见那熟悉的面影。
海峡那边的人们称誉你“国宝级”作家——琦君;三溪的父老昵呼你潘师长鉴宗家闺女——希真;而在我未衰的心灵上,春英姊,你是一别四十年的娇小的童侣。
二、回首五十几年前春英姊是在芦花飞雪山枫红的时分,跟着妈妈哥哥来到杭州她伯伯家的。她妈妈挺老实,整天躲在大妈隔壁房中。光听得她咳咳咳的。长春哥比春英姊大三岁,那时才十二,长得怪秀气。春英姊说:爸爸死后,日子不好过,伯伯家没个儿女,大妈二妈可想哪,妈妈这才带她兄妹从瞿溪山乡来这里。
三、两个孤儿第二年,我家在上海过了年,元宵节那天妈带我回杭州。当晚在潘伯伯家吃的饭。席间除我外,全是大人。长春兄妹跟大妈在里房另开一桌。刚吃罢饭,只见春英姊和她哥挽着手站在回廊,脸朝我们这边张望。我一见多高兴啊,喊着哥哥姐姐,直往她俩跟前跑去。只听得那边房门口二妈低沉地叫了声:“长春,你们过来!”二妈旋即对这边客人说:“你看都这么大了,还乡里土气的,见了大人躲躲缩缩的,连个请安都不会说的。”一口杭州腔,满是“的、的、的……”。二妈当着这个家。
待大人们坐下打牌后,我跑到大妈隔壁房里。春英姊见我进来,便拉我坐下。“淞弟弟,你刚从上海……”还没说上半句,就扑簌簌地掉下泪珠。我急得直拉她双手喊“姐姐、姐姐”。她捋起袖口让我看,瘦削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白头绳。她抽咽着说:“你去上海后没多天,妈就吐血去世了……大伯、大妈叫哥哥和我都过继给他们,叫哥哥睡在二妈房里靠阳台的小床上。二妈挺爱洁,哥哥可挺不争气,梦里常撒尿,惹得二妈生了气打他。哥哥反而吓得夜夜撒尿,二妈更气得直打。要不是你今天来,我真不敢上她那儿去呢。”说着说着,又哭了。“妈死后,大妈替我俩袖子缠上麻布给妈戴孝。二妈一见就恼火,说多难看,伸手就把麻布撕了下来。大妈见了过意不去,才暗地给系上这白头绳……”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哭着,哭着说着。
四、长春哥之死几天没见长春哥,可想念哪。
这是一间靠花园的偏房,我可从没来过。一看,门并没有落锁。轻轻推门进去,长春哥正半盖着被子斜倚在床栏上,他一见我,连声喊:“淞弟弟,淞弟弟。”他的大眼睛更大了,两行泪珠从深陷的眼窝里滚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哭出声来,一阵急剧的咳嗽,吐出了一口又一口的鲜血。我惊呆了。他挣扎着抬起刷白的脸向我再望了一眼,头又无力地垂在靠床栏的手臂上,身子连连地抽搐着。都怪我来得太出他意外了。二妈早就下令,说长春哥的病会过人,不是送饭水的,谁都不能进房。听说春英姊偷偷来过,二妈恨得直咬牙,打了春英姊还不算,索性把门反锁了。
长春哥不久便死了,接连几天大妈的眼圈红红的,春英姊的泪水就没有干过。二妈最恨孩子的哭,当着大妈的面,用伯伯的马鞭子狠抽春英姊,说:“死了个小毛头,号啕大哭的作啥怪?!”
娴静的春英姊的脸上,再也看不见笑影了。
五、进了中学自从那位笃信菩萨的家庭教师带走潘家的丫头之后,春英姊不再进书房念书了。二妈嫌她会顶嘴,第二年便送她进弘道女中,教会办的。
潘伯伯家小辈光一个女儿,又是过继的,总不能断绝香火。伯伯征得二妈的同意,三年内接连娶进了三姨娘、四姨娘。姨娘也没生育,不顶事。没奈何,只得再接远房侄子阿挺做儿子。有了男孩,春英姊放学回来,只有躲在房里读书,我更不敢喊她出来。
没多久,意外地三姨娘生下了个眼睛会笑的小妹妹。
长春哥死后,二妈、姨娘间的闲话特别多。聪明的二妈看来满爱阿挺,从没让他半夜里哭出声来,可不久,阿挺又暴病夭折了。
六、谁说像繁漪烽火弥天,我家辗转搬回到温州旧居。
下午打罢球回家,刚跨进妈妈房门,就听得里房传出隐隐啜泣声。正打算转身出来,妈妈已瞧见我,喊我进去。只见妈妈身边缓缓地站起一位姑娘,似在用手揉着眼角,又似在向我打招呼。还没待她开口,我却已认出,“啊,姐姐,春英姊!”几年不见,都大人了春英姊在本城中学教书,如今可自在了,又恢复了童年时的活泼。有空便来我家闲聊。她还演话剧呢。
台下的春英姊,台上的繁漪。——春英姊在学校扮演了《雷雨》。观众说她那忧郁的神情恰像繁漪。谁说像繁漪?繁漪只是个牺牲者,可春英姊却是个战斗者。
七、女词人,散文家妈妈怪疼春英姊,分别四十年,人不在跟前,还是赞不绝口。自家艰难,却总记挂着春英姊漂泊。妈说我姐姐白念了那么多年的书,嫌我只爱学字,又蹦蹦跳跳,成不了气候。“哪像春英姊这孩子出众!”妈从乱离归来的行箧中,偶然拣出一张发黄的照片,慨叹说:“看这双眼睛水灵灵的,就是一表人才!”
春英姊生就一身灵气。又尝尽咸酸苦辣,这些全都倾注到文艺上来。她早年曾经跟当代词宗学得一手好词,三十岁以后又写不完的一篇篇、一集集优美的散文。光是这些书名就怪缱绻迷人:“烟愁”啊,“桂花雨”啊,“红纱灯”啊,“与我同车”啊;还有“细雨灯花落”啊,“三更有梦书当枕”啊;还有“琦君说童年”呢。在遥远的海岛,西湖景色,常萦梦寐;家乡木樨香,仿佛在闻。几时翩然归里,再“细雨轻舟,垂钓于西子湖畔”,“呼吸芬芳静谧的气氛”。是啊,“难道那一天会远吗?”
游子还念念不忘早年授诗解字的恩师呢,不知别来恩师两鬓添了多少白发?——而老师又怎能不同样怀念自己的得意门生呢。
时光易逝,白发难防,但愿大家心上都青春永驻。
八、哦,不会太远了今天,我又回到了抚育我长大的家乡。这里,再用不着赤足涉水了。姐姐家村头,一座混凝土长桥横跨滔滔溪流。笔直的沥青路碾平了旧日的崎岖羊肠道。溯流而上,垂杨夹岸。微风扬起了轻柔的柳絮,给那洒满春光的山花野草,给那浴着朝阳的果树修竹,给那苍翠静穆的群山,给那脉脉低吟的小涧,笼上缥缈的轻纱。几时我们再手牵着手,同涉清流,再同坐上那块露出水面的白石,听听松韵竹语,看看飞鸟炊烟;还有那沉甸甸的稻穗、羊群、游鱼……多逗人喜爱啊。我们还将笑语着童年,同描着比今天更美好、更美好的明天。
对于家乡,我知道你也同样地眷眷,隔着海峡。
海峡的气象无比雄伟;海上的风涛不息地召唤,朝朝暮暮,冬去春来,那么洪亮,那么震撼心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