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阎纯德
八月,雨后的哥本哈根,晚风凉丝丝的,频频送爽。
在丹麦逗留的最后一夜,我不愿将白天奔波的倦意连同自己一起关在旅馆,于是,告别那位笑容可掬的服务员,又出了大门。还是那条不走车辆、令人流连忘返的卡德——阿玛——富海三段长街。路灯下,散漫的游人,摩肩接踵,没有匆匆的行色,好像都是散步的,听歌观舞的,看夜景的,望行人的,而且外国人多,青年人多,首饰小摊多。这个西方地道的“十里洋场”,倒是人类文化自由交流的长廊,人们可以拿出一个克朗、两个克朗(不给钱也可)随心所欲地欣赏各种流派、各种风格、各种时髦的演奏和歌唱。语言是世界性的: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丹麦语、阿拉伯语都在这里回响,唧里呱啦的日语,也时左时右地响在耳畔,没想到,这天涯的一角,汉语也有自己的异乡知音。
一个长头发、光背的高个青年,一个小小的闪光十字架缀在胸前,牛仔裤半卷着,他用一条很长的绳子靠街的一面圈成大半圆,那就是场地。墙根靠着一辆自行车,地上放着拆开的单轮车和其他道具。他是玩杂耍的,但一眼便能看出,他没有职业杂耍家的特殊风度。他讲英语,不停的“演说”时而逗得观众捧腹作笑。他有他的幽默,虽然“笨”,却笨得“稚拙”——天真、纯真、可爱。我挤在人群里,看他舞火把:一米多长的火舌,飘忽着,像红绸。这时我想起了中国的红绸舞。他也耍一些小小的惊险技巧:那火舌飞速从人的鼻尖掠过时,吓得观众哗然后退。这样的动作,他只做了一两次,后就笑容满面地让大家放心: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接着,口里喷出的酒精,也转瞬间化作一条火龙。火把、火龙舞作一团,使人眼花缭乱,也赢得一片掌声。后来我突然发现,他在场内兜圈子的琐细碎步,极似中国京戏舞台上武生的动作,我暗自又惊又喜,于是便从外面挤进场里。
他开始耍单车。他的车,是最高的那种,要骑上,并不容易,必得借助跳高运动员那种冲力和跳力才行。据我观察,本来他一次可以上去,但前两次都故作失败,这样便给观众心理感觉上加了一个砝码:耍这玩意儿,不容易!不过,他不是耍滑头、偷懒,做动作十分努力、认真,以至于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
最后一招儿,是抖空竹。这一招儿,简直使我惊奇地目瞪口呆。空竹系由竹子和木头做成的一种玩具,小圆柱的一端或两端安上周围有几个小孔的扁圆盒(于是有了单头空竹和双头空竹之分),双手抖动套在圆柱上的细绳,扁圆小盒迅速旋转,气流便发出嗡嗡的、悠远细腻悦耳的响声。这是中国青少年喜欢的玩具,其历史远在唐宋,但难度较大。
表演之前,他对大家说,空竹是中国的。他的花样不多,而技巧相当熟练:能抛空竹数米高,然后用那细香一样的绳子,轻松、稳当地接住,这精彩之举,连连博得一片喝彩声。但我为他捏了一把汗:怕有所失误,在赞美中突生惋惜。表演行将结束时,回头问我身后的一位中年人:“这抖空竹的,是哪国人?”
“美国人。我是从他的英语口音中判断的。”
当我回过头来,那抖空竹的青年便来到我跟前,还是那亲切的目光:“你是中国人?!”
“是啊!”我吃惊极了,并双手抓住他的手,“你说汉语!在哪儿学的?”
“台湾……”
“几年?”
“四个月……”
在我们谈话时,观众纷纷把零钱投进他的盒子里,也有些好奇的男女,围上来听我们奇怪的对话。
对一个只学过四个月汉语的人来说,他讲得相当不错,但要得心应手地表达思想,当然还很遥远。他不时地仰首望天,也时而低头看地,有时还用拳头敲打脑袋——在无边无际的中国世界,他寻找还尚陌生的交际武器:汉语。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媒介——一对年逾五十、说一口流利法语的美国夫妇,微笑着,主动担任“义务翻译”。
这位美国青年二十三岁,姓鲍奈,有一个法国人的名字:密歇尔。但他说:“我喜欢人家喊我的中国名字包诚。它是我的中国老师起的。‘包诚’,你知道吗?他是你们宋朝有名的清官。我希望能和他一样……”我恍然大悟,原来这“诚”是“拯”的谐音。
“抖空竹是在哪儿学的?”
“也是台湾。在那儿我还学会了太极拳,你看……”说着,他便比划起来。“……一位退休京戏武生,还教我武打。我还能唱几句呢……”他唱了几句,我不懂,我觉得很像英语;“义务翻译”倒问我:“他的唱词是汉语吗?”
他的朋友——一位德国姑娘走过来,给他披上衣,但他接过来,没有披。在他转身时,我发现右上臂外侧有个张嘴的龙头,煞是生动。
“你臂上的龙头是在台湾的纪念吗?”
“是台湾和内地共同留给我的纪念。”
“这话怎么讲?”
“我在台湾见到过很多龙。一九八四年,我到广州、桂林、武汉、上海旅行,也看到过龙。还有一支歌,唱的也是龙。这支歌,是台湾歌星作的,可是大陆的青年最爱唱。这对我,好像一个谜。在香港,我偷偷问一个十三岁的中学生:‘在中国,龙是什么意思?’她笑我,挖苦我:‘你真笨!亏你还学中文,连龙都不知道!龙就是我们中国……”"
“我不怪她骂我,看不起我。当时我的脸一定羞得很红。我真笨:为什么没懂得龙?!回到美国后,我就找纹身专家在我的双臂上各纹身一只龙头。我的中国朋友说,这叫’二龙戏珠‘……”
“珠在哪里?”
“这里!”他指指脑袋。
我笑了,连那“义务翻译”夫妇也笑了。可是他没笑,严肃地说:“我要让中国在我心里生根。我崇拜中国,这是真的。这种奇妙的感情我无法解释,也不清楚始自何时。在台湾和大陆,我看到了同样的文化,同样的人情,这是一种生活的微笑。从桂林到上海的火车上,那么多中国人送我西瓜,一位同行的上海老人,还请我到他家吃饭。在中国,常常有人问我:多大啦,结婚了没有,家里几口人,在哪学的中文?”
“你不反感?许多西方人对中国人爱这样关心人的习惯很不习惯……”
“我一点也没有讨厌的想法。每一个问题我都有问必答。这是关心,不是好奇,更不是虚伪。如此阳光般温暖的人情,我们没有。在我们那里,人和人之间的桥梁是金钱。金钱使人类变得丑恶,甚至失掉了人性……”他突然停下来,好像意识到面前还有他的同胞,自己不该一味地“控诉"’,于是就问”义务翻译“:”是这样吗?“那一对正忙着为我们翻译的美国人,被他问得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急忙点点头,片刻之后,又补充说:”我理解你的感情。我们那个社会有毛病,更缺少人情。不过没有金钱可怎么行?比如旅行,没有钱我不能跑到丹麦。我也去过中国,人们也不拒绝钱……“”我并不是盲目地反对金钱,也不是因为我没有钱而反对钱。我反对金钱操纵我们,反对它摆布人、社会和历史……今年六月初,我离开纽约,先到巴黎,后去意大利、瑞士、奥地利、比利时、荷兰、西德,我的谋生方式是这个——卖艺。“”这是你的职业吗?“”不是!这只是献给别人的一点业余乐趣。我是学生。喜欢社会学、语言学,也喜欢旅行。现在我靠蹦蹦跳跳赚钱,再有半个月就够买到北京的机票了……“”你靠这个买机票?!“我很怀疑。
”是的!“他的目光和声音都是坚定的,”到中国,这些道具也带去……“”我们中国人一定欢迎你!“”我知道中国人好客,这是你们的美德。这次我是看北部中国。这样我算把中国——内地、台湾、香港——走遍了,看到的是全龙和真龙!“他们美国人之间关于”金钱“那点不清不白的讨论,像误人大漠的小溪,不知不觉化为了乌有。”义务翻译“忙着翻译,似乎也顾不上清理自己的观点,而那青年的兴奋点,是对我继续他的故事:”还是上海,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中国人同我谈话,我真诚地向他坦露对中国的感情,结果使他吃了一惊,反问道:‘我的朋友把美国当成天堂,你干吗那么傻喜欢中国?!’他的话也使我吃了一惊:美国,能说是天堂吗?我爱中国不可以吗?末了,他又使我吃了一惊,他说:‘你为啥要恨你们的国家?’我的天,这完全是误会!他这句话不轻不重地刺伤了我的民族自尊心。我爱中国——中国的文化,中国的人,不喜欢我们那种生活,但并不是不爱我们只有二百年历史的国家。美国人如果不是爱国者,我们不会有今天。你们也一样,中国人哪能不爱中国!……“”是的!我们中国的文明史,是爱国者的创造……爱国者永远是生活、社会、历史的主人!“我不太平静的心,幽游在黄浦江畔,好像失落了一点什么。那只是一时的感觉或幻觉,也许并不重要;好在我们都很清醒,这是中国的精神。
如果不是怕影响他的”收入“,我们的谈话将没完没了。我主动给他我的名片,留下北京的具体地址,嘱他若去中国,一定要到我家。他把西德的地址给了我。我想,这也是一种信任。
一种温馨之情,使我的脚步轻快了许多,沿着哥本哈根的三段长街,继续向前蹓跶。虽然已近深夜,游人还是熙来攘往,乐声,歌声、说话声不绝于耳。不过,还是飞动的火把,单车、空竹占据了我——也许,这就是不可思议的人生:有的人,终生相处,心里却没有一个小小的位置,而这位街头业余艺人,却一下子走进了我的心。我总觉得我们的对话还在进行,或者刚刚开始。我不可自制地扭过头,想再看一眼——抖空竹的美国人;影影绰绰里,又见他,举起了火把,又听见,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