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日余晖(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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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文人的床

文/李汉荣

床的重要,谁都明白。人的一少半时间要在床上度过,床上生,床上做梦,床上害病,床上休息,最后在床上死去。因此,床是人人都乘坐的一艘船,从“船”上所载之物,可看出该船的航行方式和“船长”的形象。

“半床明月半床书”,这颇富诗味、书卷味的床,就是文人的床。

一般来说,鸭绒被、席梦思这些贵重玩意儿在文人的床上没有席位。绝不仅仅是因为穷,也不是怕盖了鸭绒被就要做噩梦。文人把做梦、栖息的地方看得很重要,他不愿让那些没有灵魂的东西充塞他的梦境,于是,文人的床上就放满了他的珍爱——半床书,半床思想,半床古往今来的月光,半床精神的夜餐。

夜深了。喧嚣沉寂了。月亮的船在天上航。文人坐在他的床上——船上,在语言、智慧,精神的海洋里航行。文人的床,是一艘夜航船!

文人爱孤寂,常常为自己创造一种孤寂。此刻,天睡了,地睡了,市场睡了,而灵魂醒了,书醒了!在小小的床上,不,在小小的船上,圣贤、哲人、沉思者都醒过来,与他同船而坐,永恒的汪洋拍打着船舷,闪电划过头顶,陨石囤积甲板,星光如渔火,烛照着迢远的彼岸。夜航船,在长夜里运载着精神的钻石和梦幻的珠宝。

夏夜,与李白坐在凉席上,听旷野的风声,忆唐朝的月亮。冬夜,窗外落着大雪,他拥被而坐,倾听俄罗斯大师们忧郁而宽广的诉说,书中西伯利亚的大雪和窗外的大雪一齐纷飞,把灵魂雕塑成茫茫雪原。夜深了,他沉浸在一本天文书里,遨游于广袤的宇宙空间,望着诚实的灯光,遥想地球的命运银河的命运宇宙的命运万物的命运,此时此刻,他的床,难道不是一艘以光速飞行的宇宙飞船文人的床大多较乱。衣服、褂子、孩子备用的尿布、《神曲》,常常挤在一起。他也想整齐一些,于是,让靠墙的一边睡书,把靠地的一边留给自己。这一整理,不小心整理出一种人文意味来:墙是历史,让书靠在墙上,他又靠在书上,靠在重重叠叠的时间和记忆上;而床下面是土地是现在是生活。他穿行在历史与现在之间、书与生活之间、梦与土地之间。于是他意识到:文人的真正使命,是倾听过去,触摸现在、叩问未知。

文人的床都不时髦。没有鸭绒被席梦思,没有暖气空调没有壁灯没有睡袍。这常常招来一些阔人的嘲笑:“文人可怜,太清寒。”文人没说什么,天黑了,阔人走了,文人登上那简朴而伟大的床(如同国王登上王位),体温和心温很快回升,寒夜早已被大师们暖热,面对千年不熄的炉火,他心中升起深深的敬畏和感恩之情。

文人生病卧床,一般都不太沮丧,“好,这回又能好好读几天书了。”于是他一边吃药一边“吃书”。病痛,使他读书读得更深入,从无字的地方读出字来,从书的空白处读到了更多的意蕴,因为“书的最动人的部分常常写在书的空白处”。没有大痛苦就没有大智慧,就没有大书,没有大痛苦就读不懂大书。真正的大书后面都隐藏着一种灾难,隐藏着一个充满盐、沉船、礁石的大海。他在病中知道了自己的病灶和有关穴位以及一些病理的药理知识,他在病中读懂了在健康的时候读不懂的书中的深藏。文人的病床,实在是一艘探险船,卧病的日子,就是一次穿越峡谷的航行。

文人的床,没有什么好说的,平平常常一张木床。他睡着了,也扯鼾、做噩梦、翻身、磨牙!那睡相也不一定都很书卷味。“半床明月半床书”,明月是自动从窗外跳进来的;书,却是他自己放上床的。有时候睡着了,手里还抓着半本书。他说:“枕着书睡觉,梦境也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