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梅海
轮驶出吴淞口。海风吹着它向北方飘去。
海水渐渐由绿变蓝。烟波浩渺,海天一色。甲板上久久伫立的我凝视着四周哗哗作响的浪花,一片片地凋谢。开落盛衰,永不停歇。
“如果没能从手术台下来,骨灰就撤向大海……”几个月前来上海的甲板上,我对他说。
半真半假的谐语,也算交代了后事,或立下遗言。比起大洋彼岸的人们一本正经地立遗嘱,似乎过于草率。
并非标榜现代,也非潇洒超脱。在死神面前,谁也没有那份风度。而是为着所爱的人不敢面对这个现实。谁能知道,当胸腔被打开,当那颗鲜红湿润而富有弹性的心脏被无影灯照耀着的时候,我们是否还拥有对方。初恋的时候,爱情的天空飞满了轻盈的小鸟。活到如今方才明白,爱是契约是承诺,一旦拥有了爱,那生命就不再属于你自己。爱是一份甜蜜,也是一份痛苦。痛苦来自于当你能承受住自己的痛苦,却承受不住对方为你所承受的那份痛苦;当你能有勇气面对死亡,却没有勇气看着他面对你的死亡。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往日赏心悦目的美文诗句,此时在他吟来却让人心惊肉跳。
故作轻松的调笑到此为止。似乎是有了默契,从此都不再涉及这个话题,在轮船、医院。直到躺在手术车上飘然而去之际,我把一个淡淡的微笑留给了他。
过后他说那微笑令他感动,刻骨铭心。
此时的我面对花开无际的大海,细细品味着生命的美妙。温柔的海风把脸颊细微的绒毛吹弄得草儿般摇曳拂动。浪花落满地的叹息,仿佛一架古老的箜篌,被一双纤手轻轻抚过,便纷纷滑落出无数花瓣一样美丽的幽音。清凉湿润的空气吸进肺腔,每一片肺叶都如同在清澈的溪水里洗涤过的青菜,鲜亮水灵,青翠欲滴。生命给予我们的感受是如此丰盈快活。确实让我带着感激之情生活。如果我的“如果”成为现实,那么这一切美妙怡人的感受将与我无缘。站在这甲板上眺望大海的将是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他或她悠闲地欣赏着周围盛开的浪花,永远不会知道,那些泡沫下面,还有一团团和浪花一样惨白的“遗嘱”。
一想到我将变成一朵浪花,在我喜欢的大海上像一朵白睡莲悠悠飘荡,便不由记起往日在海上游泳的情景:舒展四肢,惬意地仰卧在碧波荡漾的海面上,海浪一波三涌,微微起伏。我静静地漂在水面随波东西,一道道波纹摇来晃去,终于把我摇晃成一缕涟漪。小时候总是不明白,一枚方糖,放进水杯里,三晃两晃怎么就不见了?“溶化”一词从没有现在理解得这样深刻。溶化在大海里,感受不到躯体的存在,一切外在的自我都是一枚水中的方糖。当大海涌动着把我推上高高的浪峰,我就是一朵美丽的浪花,开在刹那的辉煌。我不知道当我真正变成一朵浪花在海面上飘荡时,这身前身后的两种情景是否有着相同的感受?但我肯定不会再笨拙地用想象去体验我与大海的同一,因为我的灵魂已是蔚蓝的咸涩。若干亿年以后,一个与我生命密码完全相同的人也就是再一个我诞生了,并再次乘船走这条航线,她伫立甲板。凝视大海,一排排海浪生气勃勃地向她涌来,她能从这片苍白的浪花中感受到属于我的那一朵浪花吗?或许,变成浪花融于天地万物的我在另一个我的注视下,无奈地盛开,无奈地凋谢,对于那双温柔多情的目光,多愁善感的情愫熟视无睹,一片冰冷漠然,一如这永远冰冷咸涩的海水。也或许,变成浪花融于天地万物的我在用心灵深情呼唤着甲板上凝视浪花的我,而甲板上的我却对此一无所知,竟不曾回报一个小小的微笑。
此岸与彼岸之间是一个永恒。永恒的断层,永恒的空白,永恒的遗忘,永恒的死寂。如果没有这永恒,我不知道,当浪花盼我感受到那充满人类情感的目光的时候,我还会对人类,对生命发出那种痛苦无奈的感慨吗?
海浪一朵一朵地从天边连片涌过来。有许多未及涌到甲板前便凋零了,遍地的落英又匆匆推出新的蓓蕾,迫不及待地去开放,似乎它们的花蕊就是为着凋谢而绽开,就像我们人类的生命是为了迎接死亡而诞生的。浪花用盛开与凋落证明着大海的真实,而人类则用生与死的轮回证实着这个生命的世界。
从某种意义上讲,一种磨难的经历就是一种参禅。从手术台下来的我竟有一种从庙宇里拜谒归来的感觉,蓦然对生命多了一层感悟,从躯体到灵魂都如晴空万里的透彻,以往的自怨自艾,总以为天下的人都是上帝的宠儿,唯独自己被遗弃,此时看来是多么浅薄。上帝给予每一个人的礼物不同,但其价值却是相同的。人生苦短,劫数不尽,生活的艰辛,病痛的磨难、行将老去的悲哀,茫茫人海中,又有谁能幸免?……海风一阵阵穿过甲板,思绪像一树的繁花被海风纷纷扬扬吹向苍茫大海。船尾便有了一条长长的铺满沉思的小路,小路蜿蜒迤逦向天边伸去,我不知道这小路能伸向多远,它能否从一个心灵通向另外的一些心灵“海上风大,别着凉。”他悄悄走过来,把大衣披到我肩上。
海天无语,依然是一往情深的幽蓝。海天之间,我紧紧握住搭在肩上的那双熟悉的大手。
浪花,自开自落,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