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翔
写下这个有点招眼意味的题目,毫无矫情、伪饰可言,因为这是——我,一个下岗工人,一个自由撰稿人,内心真实而强烈的自然流露——切合我的心境:痛并快乐着!这没有东施效颦的意思。它属于一个在纸上走动的人,以肢体和思想体验生活所获的心得。
——生活很仁厚,生活也很严酷。
——来来去去的日子时常颠倒幻想中的乐曲。
当世人都沉浸在羊年开头那个喜气洋洋的段落里,我却被女友和命运之神抛到了人生的谷底——工作和爱情几乎同时给下岗了!这致命的双重打击,令我内心的天空布满阴霾,分不清是压力还是醉意伴我等待另一个晨曦。……此时此境,也不知怎么让乡下那一生以我为念而拼命劳作的父母知晓了,思想一向极为传统的父亲,竟然在给我的来信中引用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来劝慰我,并附上我刚参加工作时写的一篇名为《生活的纸》的小文:
纸,接纳我握笔的手。有纸,我保留父亲种地的姿势,用虔诚的膜拜换来大把大把的食粮,换来许多充实的日子。
纸上如果有我激动的声音,那只是一种别致的表达,让我苦守星光黎明。……在纸上走动的人,是走出村庄的人。路对于我是不经心的,但是我经心地在走自己的路……——读来,竟有字字陌生之感,空谷足音之慨,令我那般痴迷那般陶然那般亢奋!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找到了一种很能调适感情的欣慰:如果说工作和爱情的下岗是一种来自外在的人为所致,那么,对于与我紧紧相握多年的笔——我的第二张嘴,除了我,谁又能使其下岗呢?!一如乡下的父亲——那些莫名的集资、摊派和白条,永远无法阻挡他穿行于田间和坡地的疲惫的脚步,除了病痛。——父亲,我用心良苦的父亲,我的认识是否与你的动因达到不谋而合?它像洪钟大鼓,震醒了我昏睡的灵魂;更像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点亮了我内心的灯盏,把我引向天空,引向黎明的高度!使我感到自己整个儿身心都在舞蹈,激烈地……从伤口出发/与生活展开搏斗/把梦境和春天/运回雪白雪白的纸上。
于是我写下这样的句子。于是我的血液,有了一次由冰冷到沸腾的过程——剧烈的心跳,从笔尖涌出。我庆幸自己还有一颗年轻的心。
訇然炸开!灿烂在生命花枝上的沉默啊,终于报我一个并不算迟到的阳春——三月,就在这万物复苏的时节,我那篇关于自己爱情之殇的文章,被广东一家通俗杂志看中发表了,得到了一笔前所未有的高额稿酬——相当于我在工厂里两个多月的工资了!于是我决定给通俗杂志写稿来养活自己。于是我将所有的心情进行沉淀,聚一个完整的“通俗”走向。于是我的约稿越来越多,生活日益丰盈,只因我掌握了这类文章的要领——是什么呢?从某种意义上讲,还真有点儿像当前流行乐坛的歌手面对歌迷那般——只不过我选择的是一种“以笔代嘴”的方式。好了,你已经看穿了我——佛说,不可说,一说就破。
——就这样,我从使自己学会了思考与表达的诗歌和小说,快速退化到通俗状态……直到有一天,一个长期关注我文学作品的读者,给我打来电话时,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疏远纯文学创作的同时,也疏远了一批追求精神明亮的读者朋友。然而,当我提起文学之笔时,却只能张了大嘴现陋相:写什么?我陷入了一个写作者最致命的尴尬状态。这,有些像我的农民父亲面对庞大的征收,不知在自己那几亩薄地种什么。于无奈的迷惘之中,翻出以前的作品来读,来进行思想追根——对于种子来说,土地无论是贫瘠还是肥沃,都同样饱含着养育的恩情。缘于此,不少从乡村走出来的人,依然被一条粗大的根系着,且难以割舍。
我坚持用笔去丈量太阳与黑夜之间的距离。笔承载着我奔突的血液。笔是我的一种记忆,一种向往,一种不可替代的旗帜。我与笔相互依存。我不太理解一个写作者怎么可以与笔分开——这也许是我的心理障碍——当我坐在电脑前,面对冰冷的键盘,我仿佛成了一节枯干的芦苇!因此之故,我总是先用笔写下,再敲入电脑——为投稿更快更方便。当我握住笔时,一如父亲握住锄头,心中就感踏实——其时,笔就是一把锄头,在我体内不断挖掘,进入更深层的思想的沃土,这一过程带着不可避免的阵痛;而当我以父亲的姿态,用双手和目光握住那些成熟的金黄时,又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啊自从我选择以两支笔向全国报纸杂志讨生活,似乎生命就短了。吭吭哧哧地写,一个个金子般的日子就这样匆匆过去了。我深感生命的迅忽和能力的有限。所以,但愿我能成熟得快一些,写得好一些;能使我内心和养育过我、至今使我一想起他们就激动的那些人都感到一种宽慰。而每当清晨的第一束阳光,透过玻璃窗,停落在我的笔尖和稿纸上的时候,我又是知足的——因为我用一夜的时间,创造了又一个白天。“活着写作就是最大的快乐”,这种“以笔代嘴”的说话方式,或者说,生存手段,它使我丰衣足食的同时,还能替乡下的父母分担那些没完没了的集资、摊派和白条,更能使我的灵魂在这一切之上神圣地舞蹈和欢笑现在,让我们一起聆听托尔斯泰在八十二岁高龄时的心声吧——人以灵魂为生,而不是以内体为生,如果人知道这一点,并且不是把自己的生活寄托在肉体上,而是寄托在灵魂上,那么无论出现什么样的不幸、苦难和病痛,他的生活都不可能成为其他的样子,而只能是一种牢不可破的幸福。
——灵魂生在所有人的身上,但又有多少人感知自己体内的灵魂?而感知到体内灵魂的人,又有多少人能够有意地去滋养、开发、坚守,以至让灵魂和肉体去完美地结合,而后再学会与自己生活中所有的事物重新结合,最后去幸福地生存?——这,是慈爱无边的托翁提供给我的思路,让我有了一种愿望,或者说,一种追求,让我只想——就这样活着。